因说到这事,不好叫金宝在跟前了,池镜藉故赶了她出去。玉漏只得接过手来替他换衣裳,“你的话我也告诉她了,将来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她又不想出去,我就设法将她从那屋里讨来,跟着我们过。” 池镜低着眼瞅她,她也低着眼瞅他的腰带,仿佛是迫不得已才说起此事,不过是为给他一个交代。她聪明也聪明在这点,看穿不说穿,给彼此留有余地。但他猜到她也许是怕,所以才不问。 他握住她的手,“我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对凤翔。因为你。” 无端端推她做了个罪魁,她是彻底摘不开干系了。不过这话也还算动听,她低着头笑,“听你这话,好像你做什么不好的事,都是为我?我可担待不起。” 他听出来了,原来怕来怕去,是怕摘不清她自己,真是自私透顶。虽然可恨,但他却笑了。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会爱她,不过是因为一份相似和理解。他想,她一定也是理解他的,不然不会轻易体谅他的坏。
第91章 两茫然(十四) 那院自交给媛姐管着,起初自然是不顺,一干杂事不算什么,难就难在丫头婆子们不服。好在媛姐肯学,遇到底下有人挑事,便来问玉漏的意思。 “她们大概也是听了二奶奶的话,何况我又是没根基的人,所以不服我的管束也是有的。我为难在自己又没个心腹的人,所以没人从中调和。又不好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反叫老太太看我不中用。” 就要过年了,玉漏忙里抽闲和她坐下来,笑道:“我看你是难在脸皮薄,怕得罪了她们可是?” 媛姐讪然低下头去,“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我哪里好打好骂?” “我告诉你听,只要管事,终会得罪人,你束手束脚的不敢管,她们也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以为你软弱。你也不必和她们动武,只算着每月的银米扣她们的。这事情官中乐得做,也是掐住了她们的七寸,谁累死累活的不是为了那点月钱?你扣她们两回,她们就老实了。若好的,趁着要到年关,你自家肯吃点亏,拿出点钱赏她们。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你当这些人果然是效忠主子啊?那是怕听了你的话,以后二奶奶好了,又和她们算账。” 媛姐缄默须臾,暗瞟她一眼道:“我也怕我这时候管紧了她们,她们记了仇,将来二奶奶好了,接过担子去,她们又回过头欺我。” 玉漏斜望着侧墙供案上的花瓶笑了笑,“只要你处处料理得比二奶奶好,纵是她好了,也不会再叫她管了。这回老太太是有意要叫她学乖点。” 老太太是对络娴灰了心了,如今贺台没了,不犯着给她面子,少不得这一二年间都要“闲置”着她,谁叫她常日赌气使小性子? 那媛姐领会了意思,回去果然放出手脚来料理那院的事,学玉漏恩威并重,渐渐下人们也肯听话起来。络娴见这情形,益发感到危机,不得不认真调养身子,按时按晌地逼着自己吃饭吃药,到年下,已有了两分精神。 这年恰好大年初一那日,皇上聘金铃做晟王妃的旨意下到南京,由南京礼部送来五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并赐了良田五顷,绸缎五千匹,并一处府宅玉各色瓷器玉器。一时趁拜年之机登门贺喜之人纷至沓来,阖府应酬不迭。 池镜节下也不上学了,只管陪着大老爷并兆林周旋迎待那些上门贺喜的男客,每日在外院厅上摆席设宴。里头女眷自然是燕太太玉漏翠华三个每日陪着老太太周旋,在小宴厅内搭戏开席。只听得这府里日日喧腾,夜夜笙歌,热闹非凡,不在话下。 倒是金铃不大见客了,除本家要紧亲戚来了到厅上见一见外,旁人一概不理。自然定下亲的姑娘怕臊不见人,也有这个习俗。 她母亲桂太太也不在跟前酬客,逢人问起,老太太总是一脸痛惜地叹气,“她身上不好,哪还应酬得起?今年冬天又更重了些,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出来撑一撑了。” “老太太是大福之人,就是大太太不在,还有这几个能干的媳妇。” 来人里有好些还是头回见玉漏的,但多半都听见过关于她的言语,不免把眼梢朝她身上多溜几眼,那目光里总有轻蔑和嫉妒掺杂着,转过头去和相熟的人议论。还不是说她娘家如何,从前又如何,玉漏只装听不见,老太太也装听不见。 其实老太太带她到人前显眼,她也知道的,一是因为她能干,二是有意要叫她听听这些言语,怕她这一年风头太过便不知斤两。 老太太从来是这样,一面捧着,一面压着。 “就是这位三奶奶——” 一背过身去就听见那嘁嘁哝哝的声音,苍蝇似的在耳边,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也掩不住。玉漏庆幸这时候连家没人来凑热闹,自从上回把话说绝后,他们倒识趣了许多。不过到底这样的大喜事,他们如何舍不得不沾边?玉漏还只在家忙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外头和人显摆。也不单是她娘家,这时候凡和池家沾亲带故的也都肯在外显摆几句,这些最外头的人结成张网,消息来来回回传递。 桂太太没在跟前,人家便只向老太太与燕太太道喜,几日受下来,燕太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因想着金铃的事情既已定了,就该议起芦笙的事。正巧连日那么些官眷太太登门,不少家里有年轻未婚配的公子,老太太事多不记得,可她不能不记着,冷眼在这些人里挑拣,拣来拣去,看中了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卞大人家的小孙子。 这日一大早起来,天还未亮,就叫来玉漏,推她去和老太太提,“老太太为金铃的事忙,大概是忘了芦笙的事。可咱们不能忘,我是她的亲娘,你是她的亲嫂子,总不能将她抛在脑后。我想着趁此间常来常往的,你去和老太太说一说,请她老人家试试卞家太太的意思。” 玉漏没敢一口答应,略显尴尬地笑着点头,“这几日客来得太多,我看老太太不大得空,等过了这几日,我再和老太太开口。” 燕太太疑心她是推脱,便把脸色放了下来,“我就是想着后日卞家太太要来听戏,就好问她一句。好容易烦你件事,你只顾往后推。” “我这记性,竟忘了后日的事。”玉漏忙笑。 “那你今天就拣个时候和老太太说。” 玉漏只得点头,回房却是一脸烦难的神色。赶上池镜刚睡醒 ,靠在床头,还在抱怨昨夜里吃多了酒头疼。她走去挂帐子,两边烛台照着她有些为难的神色,池镜便懒倦地问:“大早上的你在这里愁什么?” “还早呢,都快摆早饭了。你今日不是要去赴席?我叫她们端水来你洗漱,你赶紧起来。” “先别忙。”他伸出手拉她坐下,拿被子一并裹住她,摸她的手冰凉,便捧着哈了几口气,“你这么早起来上哪里去了?连个汤婆子也不焐。” “太太叫我到后头去了一趟。”玉漏叹了口气,扭头道:“太太想和卞家结亲家,他们家的小公子不是还没定亲嚜,前日在席上人家在说,给太太听见了,就起了这念头,想使我去和老太太说。我又有些不好说,从前老太太就不大爱管芦笙的事。” 池镜走下床,将旁边熏笼摘了,炭盆架子挪到跟前来,依旧盘腿在铺上坐下,拿着钳子添了几块炭,翻得里头辟啪响。 玉漏攒眉道:“咦,轻点翻,弄我一脸灰。” 他拿钳子在比着吓她一下,就搁下了,“按说咱们家的小姐,配谁家配不起?可卞家不比别家,听说他们家挑媳妇,不看家世门第,头一件看姑娘的品行,还要能书会画的,芦笙那丫头人家瞧不上。” “就是这话,你想想,要有意思,人家男方家里还不趁这时候到咱们家来,也探探口风?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人家一句没打听,想必就是没这个意思。让我去跟老太太说,岂不叫老太太在人家面前难为情么?老太太才不会碰这个钉子,她老人家一向是要人捧着她。我去说,岂不是我在老太太跟前碰钉子?我又不好说人家断看不上芦笙的话,又不好回绝。” 池镜揽着她的腰。一面笑,一面在她肩上嗅着,一路嗅到她脸上去,捏着她的腮,“你就只管提一句,老太太若问,你只推说是太太的主意,有什么话,叫她们婆媳两个去扯好了。” 玉漏偏开了脸,回嗔一眼,“也只好如此,反正我是一点这意思也没有,芦笙嫁谁不嫁谁,与我不相干,她嫁得再好我也不沾她的光。”说着放下声调咕哝了一句,“我看她也没那个本事——” 说着起身,叫丫头进来服侍他洗漱。两个人皆坐在床上,她照例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接了帕子搽手,吩咐金宝,“今日恐怕要下雪,你给他穿件毛皮氅衣。” 池镜听着觉得十分熨帖,先前从未听见过她管他穿衣裳的事,可见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不由得微笑着看她。 玉漏扭过头来就碰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心陡地一跳,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搽脸,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接了帕子揩脸,“你几时回家去拜年?” “今日还是客多,总要过两日才得去了。” “那过两日我抽空和你一道去。” “你哪里抽得出空,还有那么些亲友等着还席呢。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套了车去是一样的,不过歇一夜就回。” 池镜穿好衣裳就下起雪来,使他蓦地舍不得这屋里暖融融的空气,又眷恋地走回床上坐了会。天色昏昏的发白,烧断的炭辟啪一声塌下去,玉漏正对着镜子套一件灰鼠比甲,没听见他讲话,以为他还是头疼,便走到面前替他揉额角,“你席上少吃点酒啊。” 池镜闭着眼笑,仿佛做了许多年的一个温情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他忽然握住她的腰向后倒下去,“不想出门了,外头冷得很。” 玉漏推着他爬起来,“那怎么成?那么些人请呢。大老爷推给你和大爷,连大爷都老老实实地去应酬,你还不如他?” “他原本就喜欢那些吃酒听戏的事,我没兴致。” “你就是再没兴致也得去。”玉漏心想,连她也成日在席上转不停,他还想躲懒?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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