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自己身上来,却有些没信心,老了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候,而年轻女人终归是要老的。将来她或许是老太太那样?也难说,府里的老妈妈们背地里都说她性子和老太太有些像,一样待人刻薄。 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梅姨这一向身子还好?” “好在她人虽然瘦,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常做农活,底子还好。不过近来这一月吐得厉害。” 秋五太太坐在这屋里左右不定,还是嫌玉漏床前点的那两只蜡烛是浪费,本能地想起身去吹。却又怕得罪了她,死死将自己定身在榻上,屁股又动来动去的安定不住。 “吐得厉害那怎么办呢?” “只好吐了又吃,前日我自己煨了条鱼,她吃着倒说好,也没吐,这两日我就给她煨鱼吃。” “你亲自做?”玉漏看她一眼,没见哪个正头太太给姨太太烧饭吃的,她娘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服侍汉子还不算,还要服侍汉子的小妾,“你教给厨房里的人,让厨娘做不就得了?” 秋五太太居然还有些骄傲的神色,“她还就吃得惯我做的哩。” 见她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意,玉漏简直不知该替她笑还是哭。她终于从她爹的老妈子,成了一对“夫妻”的老妈子,将来梅红果然生下个儿子,不得了,想必她还要做他们“一家三口”的老妈子。 不过玉漏没打算多劝她,反正劝来劝去都是无用功,她娘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就是做了鬼也会一心保佑他升官发财。 倏地听见王福在外头嚷了声,“老爷回来了!” 这时候她爹才回来?一更天了吧,天都大黑了。他们廊下从不点灯,从窗户上可以看见连秀才打着盏灯笼走在 对过廊下,一径走到东屋门口,珍娘从里头替他开了门。这里也忙开了门,玉漏跟着站在秋五太太身后说了声,“爹回来了。”看见珍娘兴兴的目光一闪而过。 秋五太太问他:“你在那屋里歇?” 连秀才在对过点头,“你只管和三丫头说话吧。” 秋五太太望着他进门,才将这门阖上了,仍旧和玉漏退回榻上坐。玉漏还扭着头在窗户上看,隔着两扇窗,那屋和这屋是一样的格局,内外两间,隔着罩屏。对面窗户也是外间的窗户,上头嵌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是珍娘在替连秀才端茶,微微别着身,有些矫揉做作的姿态。 这蹩脚的姿势玉漏是看熟了的,从前珍娘跟着她在府里的时候,逮着个空子,也是这样往池镜跟前端茶递水。 “珍娘到梅姨屋里多少日子了?” “上月初才诊出有喜来我就打发她去了,大夫说头三个月最要紧。” 玉漏扭回头道:“头三个月最要紧,那爹还见天睡在她屋里?” “有男人陪着嚜总要安心点,怀了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玉漏想着笑了笑,“那爹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就情愿?” 秋五太太欠身过来打她一下,嗔笑道:“这样说你爹!” 男人嚜,都是这样。连秀才肯勤在那屋里,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怕人家那屋里三个人心里都是心照不宣,就只她这愚钝的老娘还蒙在鼓里。 “别看珍娘是个乡下丫头,主意还大呢。从前跟着我在府里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秋五太太还当她真是说从前的事,有点心虚,“其实珍娘这丫头不错,野是野了点,也还算听话的,到底是自家的亲戚。”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难道还要和她秋后算账?没意思,她忙转过话头 ,“王西坡他老娘死了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去?”说西坡说得太突然,玉漏仿佛给人拧了一下,精神一下抖擞起来。但面上越是要淡淡的,表示不在意。 其实不提他也很少想得到他,尤其是这半年,家里太忙了,出了那么些事。既然想到了,自然也会想到上回见他,还是为他借钱的事,记得是十两二钱银子,仿佛抵消掉了她对他的大半怀念。 “是十月里的事,我就说他老娘那个病治不了,偏要抓药请大夫拖着,该死还不是要死,反拖得家穷业穷的。”秋五太太打算别人的钱也是一样的。忽然她将话锋又一转,“他那十两二钱银子还你没有?” 玉漏皱了下眉,“你老记着那钱做什么?又不是借的你的。” 自己却也没能忘。原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轮到她和西坡身上,总觉得别扭。 秋五太太瘪了瘪嘴,又道:“你往后不要再借给他钱,他家里简直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他老娘才死,何寡妇带去的那闺女跟着就病了,他们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病。你要是再借钱给他,简直没完没了!” 玉漏诧异,“那丫头也病了?” “说是瘦,早年嫌是个丫头,受了何寡妇那婆婆不少打骂,身子骨一直就弱,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要病,是个小姐身子。请大夫来看,说是要吃药调养。他们王家这两年净和大夫打交道了,家里只怕都要给药汤浸透了。现今吃饭都是问题,还有钱买那些补药给她调养啊?上月来找你爹借二两银子,你爹没借他,说了他一通赶他出去了。” “说他什么?” “你爹也是好心,和他说:‘那又不是你亲生的,你给她口闲饭吃也算对得住她们娘俩了,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责任?她有命就活,没有那命,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听了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哩!你爹哪句说得不对?” 玉漏半晌无言,心里发闷,替西坡不值,好好一个人,净给些病人拖垮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起来,府里来接的车马刚到,连秀才上衙去了,玉漏刚和秋五太太用罢早饭,正预备要回去,就听见王福说西坡来访,在前院等着。 秋五太太看了看玉漏的脸色,没好轻易赶他出去,先凑来和玉漏嘀咕,“肯定是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晓得你回来了,来问你借钱的。” “借钱就借钱,让他进来好了。” 话虽如此,可玉漏却有些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真怕给她娘说中了,岂不是拿她当个冤桶?果然西坡进来,看见她也没有惊讶,只把头微垂着,很像个下人。他身上穿着件蟹壳青的衣裳,胳膊肘那里用块湛蓝的布打了个补丁,果然是精穷了。 这样穷的人,找来不为借钱还为什么?总不会光为来看她一眼,从前她回来,他也没有特地来看过。难道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值那几个钱? 她不禁防备起来,端起茶,背挺得直直的,也不看他,揭了茶碗盖子沿着茶碗吹茶,那样子像是在摇头,“你有事?” 问得格外简短,原还想问家里可好,没敢问,怕说到他家里,他趁势诉苦,再趁势开口借钱。 西坡略显尴尬,“上回问你借的那些银子——” 果然是奔着钱来的,玉漏搁下茶碗,笑着截断他的话,“实在还不上,就再缓些日子,反正又不算你利息。虽然我此刻手里也紧,可紧不在这十两二钱上,你此刻还不还的也帮不上我什么。” 秋五太太听这口气,也不知真假,不过母女间的默契,伸过头来问:“你近日缺钱?什么用道?” 玉漏扭脸为难地笑笑,“还不是为我们四姑娘出阁的事,我们这些做兄嫂的,也少不得要拿出钱来添办几样东西给她。我又不比大奶奶二奶奶,人家娘家什么根基,我又是什么根基?我自己又没什么体己,我们三爷更是,他比谁不会花钱?素日也没个积攒,真到要用钱的时候了,又拿不出来,眼下正为还少一二百两银子烦呢。” “可见谁家没点烦难事?你们那样的人家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可不是?外头只管看着我们多风光,谁晓得里头的事,都有个钱紧的时候。” 她们像看不到他,西坡听着她们母女谈话,从未觉得“钱”这个字像今天这样刺耳。她们只管说下去,使他越来越感到没了立足之地。 “唷,瞧我们只管说话,忘了你。”玉漏端正身子又望到他身上来,笑得没有温度,“你到底有什么事?” 西坡只觉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像从前,和她说的每句废话似乎都有别样的意义。他知道,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那虚无的意义了。反而抬起头来,迎面向她微笑,“没事,”慢慢摇了两回头,“没事。” 有头没尾地,他走了,失魂落魄地归到家中来。 那何寡妇闻声出来问他,“你可跟他们三奶奶说清楚了?” 原来去这一趟,是想和玉漏说,本来欠她的十两二钱银子已经凑足了三两,想先还上这三两,下剩的再容他半年。 这三两银子原也是从别处借来的,欠谁的都不想欠她,因为知道她多么看重钱。 他立在场院中笑着摇头,“没说,银子也暂且没给。我想,还是把这房子卖了,凑齐了一起还给她,连带欠的别人的,也都还了,下剩的给燕姐抓药看病。” 那何寡妇忙走上前来拉他的袖子,“不是都商量好了么,这房子不能卖,卖了咱们住哪里去?要卖,就把我卖了!还不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 西坡只是微笑,“说什么胡话,谁愿意病?房子卖了,把外头的账清了,别处赁两间屋子住着,后面如何过,我再另想法子。” 他这人常是不言不语的,但也说一不二,何寡妇见劝不动他,仍旧带着眼泪回屋去照看女儿。他独在院中站了会,天阴阴地盖在头上,让人有点窒息。不知街上谁家办喜事,听见锵锵的锣声,蓦地像一出戏的断场,有一条若有所失的尾巴。 他仰头望着天,不免也望到隔壁楼上的那间闺房。那小小的一面支摘窗内,探出个脑袋来, 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的姑娘,嘻嘻地笑着扭头向屋里说了声,“要下雨了!” 那雀跃的笑声使他悲哀,从前就是这样看着玉漏长大的,也是这样看着她走得离他越来越远。他从没和她说过道别的话,因为有时候道别的话也有一层挽留的意思,他情愿对她说谎,也不要她流连在她根本不需要的感情里。他的生活只不过是做给她和自己看的一个骗局。 是下雨了,落在他睫畔,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总之他眼里湿润了一片。 玉漏在马车里也哭了,哭着哭着又觉得莫名,便抹了去。反正往后西坡应当是不会再来问她借钱了,他再要多借些,只怕她那份不带钱腥气的回忆就要越来越少了。好歹如今还剩下一些,她要永远封存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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