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 她想着心也不免寒起来,好在老太太这主意正和了她自己的主意,池镜叮嘱过的,要多关照着媛姐。 次日那边院里去,先进正屋瞧络娴,可巧碰见俪仙也在,是凤翔回信嘱咐她,叫她得空多来瞧瞧络娴。玉漏便没进去搅扰她们姑嫂说话,只在外头坐着,叫蓝田进去禀报。 络娴听见,自是厌烦见她,恨着眼对蓝田道:“你请她自去忙她的去,我这里不必她来充好心。” 却给俪仙拦住,“为什么不见?倒好像怕了她一般。三妹妹不要傻,如今你是一个人了,越是躲着,越是给这些人看你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还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一时玉漏进来,俪仙打量着她嗤笑两声,“唷,一年不见,大变了样了嚜,这要是冷不防在外头碰见,我还不敢认。” 玉漏一看见她就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并且听俪仙这言语,恐怕底下就没好话。可见她们姑嫂而今是同仇敌忾了,有了共同恨的人,也能亲密起来。 她出于自卫,不由得端出一副架子,不等人请,自端庄地坐到榻上,向俪仙稍微点下头,“原来是凤大奶奶,怪不得我在外头听声音耳熟。”旋即又望着络娴,“三奶奶好些没有?老太太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特地把老太太端出来,显得她像个“钦差大臣”,量她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敢劳你大驾”一类挖苦的话。 果然络娴放老实了些,在床上别过头去,“劳烦你去回老太太,我已好了许多了。” 俪仙见不惯玉漏狗仗人势的态度,又嫌络娴软,便在侧面椅上坐下搭腔:“到底是你们老太太叫你来看,还是你自己想着来落井下石?” 玉漏笑道:“凤大奶奶说话还是这样直。” “没办法,我这人性子就是直,一向学不会你们那一套。何况对着你,更不必讲客气了,老熟人了嚜,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见过?就是当初你哈巴狗一样伺候人的样子我都还忘不了,有时候在外头听见人家说池家三奶奶的话,我还觉得恍惚,什么三奶奶不三奶奶的,不就是穷酸丫头嚜,还是我们使用过丢下不要了的人。” 这话实在难听,人家纵有这些话,都是背后议论,玉漏听不见也就罢了。只俪仙这人,还是什么都敢说,不怕得罪人,想当初她连池镜也懒得招待,这也算她的本事。 玉漏怄得没话说,又不好和她理论,越理论她越要把从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得更细枝末节的事传出去,又招人笑话。只不理她,转头和络娴笑道:“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奶奶赶紧好起来呢。” 因见她吃了瘪,络娴高兴起来,眼里忽然笑出一抹精神,“那你回头告诉老太太,等我好了去给她老人家磕头。” 玉漏趁势要告辞,谁知俪仙又扬起调门说:“忙着走什么?大家好些时不见,就不肯叙叙旧?都说人走茶凉,你这碗茶凉得也太快了些,见着我,也不问问我们大爷?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玉漏更不能接她这话茬,只回头笑道:“你们姑嫂间有的是私房话说,我杵在这里,反倒耽误了你们,我就不叨扰了。” 说着走出去,到外厅又气不过,复掉回卧房,站在那门帘子底下笑,“瞧我,差点给忘了,老太太还使我过来传句话,体谅二奶奶精神头不足,往后这院里的事就交媛姐代管了,二奶奶且安心将养身子。” 不待络娴变脸色,就丢下帘子走了,到廊庑底下,故意扯开嗓子问:“媛二奶奶在不在家呢?” 络娴一听“媛二奶奶”这称呼,险些怄死了,当着俪仙便哭出来。俪仙心里冷笑,讨小这事,局外人无不是心胸宽广,轮到自家头上 ,又是两样,当初还伙同玉漏来气她,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人,仍走回床前安慰,“不是我说姑娘,光哭管什么用?你听她才刚那话,可见往后你这里就要给那媛姐做主了,你还不赶紧好起来,不蒸馒头争口气,难道二爷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你大哥就是担心你这个,叫我常过来劝劝你。打起精神来,啊,不论二爷在不在,这家私都应当有你的一份。” 络娴心头不免要强,一股脑端起旁边的药,三四口便吃尽了。 这里强,外头也强,媛姐忙请玉漏进屋里坐,玉漏偏不进去坐,就坐在她门前那吴王靠上,难得说话不是素日那轻言细语的动静,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叩到正屋窗户上去,“管事的高妈妈呢?叫她去,将这院里不论丫头婆子都给我召集到院中来,老太太有话吩咐。” 丫头听见是老太太有话吩咐,不敢逞强,忙去告诉高妈妈,不一时便将十七八个仆妇都召集来院中站着。 玉漏立起身来,面向廊外,睃这些人一眼,道:“老太太有话,二奶奶身上不好,管束不及你们,以后这院里大小事宜就听媛二奶奶的吩咐。”又向媛姐道:“你先在旁瞧着我,往后就会管了。” 一面说,一面问起那些人,“前日听见这院里有人打架,动手的人都有谁,自己站出来,还可轻罚,自己不站出来,等我问出来的,可就是重罚了。横竖你们也是恨我,我也不必要留什么情面,说得出就做得到。” 窸窸窣窣站出来四个丫头,玉漏望着她们笑了笑,“好,还算老实。我也不问你们为什么打架,反正都有缘故,谁说起来都有理。可你们只想着自己的道理,就忘了府里的规矩不成?二奶奶的身子不好,只怕就是给你们怄的,若不处置,岂不乱套了?你们四个喜欢打,就让你们打个痛快,来,对着站,每人打对面十个嘴巴,打痛快了,打得彼此心里都没了气才好。” 听见那耳刮子“啪啪”地扇起来,络娴恨得揪被子,“她这是耍威风给我看呢!” 俪仙在旁抱着胳膊道:“可不是?倒没瞧出来她这样厉害。你还不勤好起来,也去巴结巴结你们老太太。” “巴结老太太有什么用,从前也不是没巴结过。本来就瞧不上咱们家——” 还是老话,凤家到底是落魄了,凤太太又死了,更没了支撑,如今单靠凤翔一人做个县令,其实说起来比她们连家做县丞的也风光不到哪里去,并且人家的县丞是在南京做,凤翔的县令是在江阴,地方上也有优劣。 好在凤家是有根基的,银钱田地还有些。络娴闷着头想,不如支持她二哥也捐个官做,到底多一分力量,老太太不得不另眼相待些。 不过这话不好对俪仙讲,便说:“你回去也叫二嫂来看看我,她好些时没来了。” 俪仙嗤道:“人家现在管着家,哪里得空。” 络娴没说什么,又睡下去,耳边还是玉漏训斥人的声音。 玉漏在这里耍了威风,回去也不见得几多高兴,因为终究是没报复到俪仙身上。转来转去,碰见的人里,还就是拿俪仙没办法,真是她的克星! 赶上池镜家来,见她闷着气坐在那暖阁里,便偷问翡儿,“你奶奶这是怎么了?” 翡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去二奶奶那里一趟回来,就有些生气,问她她只说没什么。” 那些难听的话玉漏自然不肯对别人说,倒是池镜进来问她,还可 以对他说说,反正前尘往事,彼此是知根知底的。 池镜听后好笑着坐下,“凤大奶奶还是那脾气,说起话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她是万事不求人,就不怕得罪人。” 池镜笑着点头,“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也少见了。”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拿她没办法,又不是一个家里住着,还没机会给她气受。要兴师动众地整治她,又还不至于,不过是些口角,到底是没有利益上的损失,要拿什么胁迫她,人家又还无事相求,就有个妹子在这里,人家也不过是面上敷衍才来看的,死活根本不是真的关心。 玉漏看不惯他那闲散的态度,报复性地添补一句,“当着丫头在那里,她还说我和凤大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果然池镜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玉漏总算觉得痛快了些。拿俪仙是没办法,不过要受她的气,两个人一起受! 两口子一张榻上讪了一会,一时摆了午饭吃过,池镜自回房去换衣裳,有户姓林的世交府上娶亲,老太太派他去贺喜。 玉漏跟进卧房里来,把媛姐接管那院的事告诉他,“老太太还给她涨了二钱银子的月钱,这还是头一回给府里做姨娘的涨钱。虽然她没有子嗣,也算能在这家里安了身了。将来她倘或想出去,我再和老太太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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