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也钻进被子里,“我又不傻,这种事我敢去打听么?就是知道也装不知道。” 他倒下去,想着嘱咐一句,“你也别为她们母女去讨情。” “我知道,我先前就什么话也没说。今晚上站在那屋里,也是一句腔没开。”她好笑起来,“倒是大奶奶吓得不轻,捉贼嚜,她怕,她就是咱们家头一个惯偷。” 池镜也笑,“老太太叫她去跟前听,也是个杀鸡儆猴的意思,其实老太太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家里多少人暗里不服她,人老了就是这点可怜,什么都可以计较,唯有这层窗户纸不能去捅破,真捅破了,连假的都没有了。” 玉漏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老太太心里也早将她看了个透彻,她的一切心机手段都是她年轻时玩剩下的,要不然也没资格做了池家的“土皇帝”。但她仍然希望将来自己也有那一天,全由自己说了算,本来命运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捏在他人手上,没有什么不进则退的余地。 当然她可能会比老太太强一点,她还有个丈夫,虽然说不准他将来是不是和老太爷大老爷一样姬妾成群,可希望他不会早死,就是貌合神离也要同她撑到死,不然老了以后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有点可怖。 她有点恋恋地朝他依偎过去,蜡烛是先前点过的,烧得只剩截桩子,随时可以熄灭,所以没去吹。能看清他高挺的鼻梁,像是个支柱。 他想必发觉了她在看,闭着眼睛笑了,把一条胳膊抬到枕上,塞在她脑袋底下,“你去了这一趟还不困?” “去这一趟,倒精神起来了。”她一向不爱枕他的胳膊,硌脑袋,这一刻却枕得安稳。 觉得是婚姻把她逼到了这一步,不爱他也依恋起他来。人家说两棵不相干的树挨在一起,天长日久也要缠在一处的,夫妻情分有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爱这东西,一定是有区域性的。她沉默着微笑。 他的手指在她臂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仍是闭着眼在笑,“精神得很,那得做点什么消磨消磨精神才好。” 他一反常态很温柔,迷信说温柔点大概能生个女儿,“女儿好,总算有个女人会没条件地依恋着我,她所有的高兴不高兴,爱或不爱,在我面前都是发自真心的。” 她听来有点心酸。 夜里那样明火执仗,天一亮,自然此事就传遍了。起初大家都还对燕太太偷盗之事存疑,毕竟银库的钥匙她是哪里弄来的?银库里日夜有人看管,也不便宜。倒是没两天有个小厮因为玩忽职守给打发走了,众人猜测,兴许就是他和燕太太里应外合。 原是不肯定的,越说越笃定起来,大家还是不喜欢风平浪静的生活。都说八成就是燕太太干的,二老爷有什么好东西,一向是先孝敬老太太,不会背着老太太给她那么些钱。何况她娘家本不富裕,是想钱想惯了的人。 燕太太本来还在等老太太最终判定,听见这些闲话,恍然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再判定什么,拿不出凭证来,就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她怄得半死,闭门反省其间在屋里哭了好几回,后来许她出门了她也不愿出去,怕人家用看贼的目光看她。每日只在房中打算芦笙的事,这事如今算是她的避难之所。 这日连媛姐也来问起:“到底是不是燕太太偷的?” 玉漏没好说什么,只管笑着摇头,“不晓得,这事还没查对出来呢。” “都说是她偷的,连二奶奶也这样觉得。兴许就是为给五姑娘多凑点嫁妆。” 理由何其充分,所以上上下下都早判定了燕太太是个贼,愈发看她不起了。玉漏明知大概是另有隐情,因此从不议论,岔开话道:“二奶奶近来怎么样?” “好了许多了,只是近日天热起来,又有点失了精神。也是给她娘家来闹的,他们凤二奶奶时不时就过来借钱,说是凤二爷不争气,把这一年的田租都花光了,还剩大半年呢,他又没有别的进项,凤大爷那点俸禄,连他自己江阴还不够花。他们凤大奶奶又逼着要钱花,一点不肯体谅。” 俪仙是那样,素来和他们二房不合,短谁也不能短了她的。逼得这样紧,怪道凤二奶奶一趟一趟来。 “二奶奶还有钱借么?” 媛姐叹了声,“现银子只怕没多少了,不过她当初嫁到池家来时,带了笔丰厚的嫁妆,听见近来在典当东西。” 想必络娴如今自顾不暇,也没空和媛姐强争什么,两个寡妇,不分正副了,在 老太太心里都是一样的,况且媛姐把那院管得很好,近来也没听见生事,所以络娴一时也没有机会去争。玉漏想着,不知怎的,替络娴怅惘了一番,连她也要在不觉间隐姓埋名起来了。 “又听见凤大奶奶吵着要分家,按说他们早该分家的,不过好像凤大爷怕分了家后他兄弟更没人管束,就拖着没分,凤大奶奶嫌把他们带累了,凤二爷老在外头惹祸。” 凤翔是那性子,凤二一日没个正经事做,一日也放心不下。 “凤大爷要高升了么?”玉漏问。 媛姐脸上控制着,但仍然有一丝暗昧的表情浮出来。也知道了玉漏从前和凤翔的事,不过亲戚间问一问,未必是挂念旧情。 “没听说。凤二奶奶说他们凤大爷那高风亮节的性格,很难高升。” 这倒是,不过不关玉漏的事,她说回正事上,“五妹妹马上出阁了,按理咱们各房都该送她件东西。”但老太太的意思,这礼贵重了她老人家反而会不高兴,因此她有个主意,“我想送她一床被子,你的针线好,咱们两个一起做一床给她带去。你再回去和二奶奶说一声,随便她预备个什么,是个姑嫂间的礼数就成。” 络娴自然不会送芦笙什么贵重东西,一是素来不喜欢那个人,二是此刻她手头也有些吃紧,现银子差不多给娘家借空了,不借又不行,丈夫不在了,一个寡妇,将来有什么事,越是要靠娘家。可凤翔那性子在官场上吃不开,恐怕几年间高升无望。倒不如扶植她二哥,也许他那样的人一旦走上仕途,路子反而宽些。 那份嫁妆大概能抵近千数银子,给他在地方上谋个七品小官做做也无不可。这日便藉故说出去逛逛,回了老太太,坐着轿子回到凤家来和她二哥商议。 不想刚进门,就给凤二奶奶拉入房中,驱散了各自的丫头,关上门,显然是有要紧话说。凤二奶奶满面焦急不安,不等坐下便道:“你不来,我还想着到你们府上去找你呢。” “出了什么事了?” 一问凤二奶奶就掉下眼泪,一股屁坐在榻上,又是恨又是急,“我早劝他不要在外头和那些人胡混,他一定不听劝,偏喜欢搅着他们吃酒赌钱!如今闹出大事来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络娴没听出个所以然,也急起来,“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早上的就让上元县衙门传去了!” “衙门传他做什么?” “还是为上回打那货郎的事。” 络娴听得糊涂,“那官司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凤二奶奶急得跺了两下脚,“当时是了结了,谁能想到昨日那货郎死了!” “他死他的,与二哥什么相干?” “哎呀,自你二哥他们上回打了他,他就一直卧床不起,当初我们都当他是装病讹钱的,谁知像是真打重了,一直吃药看大夫,总也好不了,昨日就咽了气了!仵作去验尸,说是上回打出了内伤,什么腑内有淤血,脏器受损,身衰气竭而死。他们家里又去告,连那做生意的陆奇也给传了去。我正一面使人往衙门里打听,一面预备着往你们府上去呢!” 这回可是非同小可,闹的是人命官司,连络娴也慌了神,坐在榻上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到。 恰是此刻,听见廊下一路嚷着过来,门砰地被推开,俪仙叉着腰站在门下泼口大骂,“二弟做的好事!带累得家里不得安宁,统共那些钱都填他先前惹的麻烦还不算,这回好了,弄出人命来,我看还拿什么给他打点!也不必等你大哥回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我做主,此刻就分家,分清楚了,随你们卖房卖地我也不管!” 凤二奶奶眼泪还未干,又忙着赔笑脸,“大嫂先不要说这样的话,衙门哪头还没信来呢,也许就是叫他去问问。” 不想话音甫落,去打听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回禀,“不好了二奶奶,二爷让衙门给扣下了!那陆奇大官人也给扣下来了,说是他们杀了人!” 俪仙一听这话,陡地跳得三尺高,“看看,这下惹上人命官司,岂是那么容易脱身的?!我不管你们,横竖就按太太临终时的分派,趁早分出我们的来,你们那一份,随你们如何去使用。快把房契地契拿出来,把我们的给了我,免得将来扯不清!” 吵得凤二奶奶没法子了,也是心灰意冷,赌气将锁在匣子里的田契地契都拿出来,照凤太太早前分好的,一并拿给她。 络娴在旁看着,也是干着急,“这时候急着分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分了去,大哥会放着不管?一家子骨肉,先写信知会大哥一声,他好歹做着官,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 凤太太还有些首饰留下,那是当初就分归各处了的,倒也不难算账。俪仙一面细数着那些单子,一面抬头睇络娴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好,一家子骨肉,自然能帮就要帮一把,怎么姑娘又不想想法子?虽说你是姑娘家,嫁出去了,可你那夫家的权势,比你大哥强了多少倍?何况远水难救近火,说嚜我自然是要写信和他说的,只是等他收到信,也不知是几时了,不如姑娘回府上求求你们老太太,没有平不了的官司。” 凤二奶奶原也是这意思,忙把几件首饰拿来给络娴,“姑娘,你先回去求求你们老太太,我知道少不得要使银子,这些你先使着,不够我再卖地凑。” 络娴接过首饰包道,“你也不要急着卖地,我那里还有些东西,要是不够,我典来凑一凑。二嫂你先打听着衙门里的情形,我这里回去和我们老太太商议。” 这厢回去,也赶不及回房换衣裳,先直奔老太太屋里。凑巧老太太正外在里间榻上听玉漏回着后日送芦笙出门之事,半眯着眼,有些瞌睡一般静静的,仿佛玉漏那平缓的声调是在唱一支摇篮曲。是不是认真在听且两说,反正这气氛不容许人突兀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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