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柔只得劝络娴在外间椅上先坐会,络娴心急如焚,偏偏玉漏的声音是那样温吞轻柔,哄小孩子的口气,像一把钝刀,令她恨不得走进去掐断她的脖子。 “汪家请了三十二人的队伍,加上他们自己家里的下人,也有四十来个。花轿是一顶翠顶羽纱大轿。咱们这里送去的人有四五十,走在街上也是好看的。陪送过去的两个妈妈和两个丫头明日早上先过去认屋子,下晌回来,后日一早再陪着花轿一道过去。戏酒大奶奶都张罗好了,送姑娘出了门咱们在这头就开席,预备了赏人的散钱有四筐,一筐给姑娘带着去一路上赏人,整的红封是一百个,来的亲戚想必是够了——” 说是不花钱不花钱,也少不得要花一些,面上总要过得去。说的和听的都沉默下来,各自和从前办喜事的阵仗比一比,还是算花得少的。其实玉漏和池镜成亲的时候花费最大,因为她娘家没钱过来,不过多是二老爷贴的钱,老太太也没话说。 “一办这种事就劳民伤财。”老太太睁开眼,稍微坐正了些,“回过燕太太了么?” “早上就和她说过了。”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是听着。” 老太太这时又怪,“她倒轻省,真是万事不管了。” “太太近日连门也少出。” 老太太没问为什么,想必心里也很清楚,家下人流言纷【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纷,都说她是贼,还有脸出门么?还真叫池镜猜中了,说是写信上京问二老爷银子的事,但一直没见结果,一定是没问。可见老太太是刻意放这些闲话乱飞,这样就可以不必证据定下人的罪。 可定了罪,那罚呢?此事多半还没完,玉漏这会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她那脸上一重山叠一重山似的皱纹,都是光阴堆叠起的幽暗的智慧。 半晌没听见里头 说话,丁柔便走进来回:“老太太,二奶奶来了,在外头坐了有一会了。” 老太太又将身子坐直,神色仍是懒懒散散的,“她不是回娘家去看她兄嫂去了嚜。请二奶奶进来。” 一时络娴进来,老太太道:“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不在那头吃过晚饭再回来?横竖家里也没什么事。” 络娴笑着没说话,怕说出来给玉漏看笑话,虽然纸迟早包不住火,可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受她的奚落。 玉漏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是有事要说,便先辞出去了,走到廊庑底下,猛的听得一句:“老太太!”带着哭腔。 老太太看见络娴蓦地跪下,也吃了一惊,忙叫丁柔把人搀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络娴坐在下首椅上,前前后后将凤二打人致死的事细说了一遍,一面急得直哭,“老太太 ,您发发慈悲,可千万要救救我二哥!自从我母亲过世,从前好些做官的人都大来往了,嫂子实在急得没办法,否则也不好来惊动老太太。” 老太太皱起眉来,“我还当是什么事,急得你这样。你家那头只怕打听得不实,待我先叫镜儿去外头问问看,你先回去,也告诉你娘家先不要急。”一面吩咐丁柔,“去把镜儿叫来。” 池镜刚睡了午觉起来,碰见玉漏回房,正和玉漏逗闲,拿根孔雀毛直搔她的脸。玉漏正在想事,心不在焉地给他拂开,“醒了就快起来,窝在床上没个正经公子的样子,像个懒汉。” 池镜好笑,“你如今连我也敢教训起来了?先管我的钱,又管我言行举止,再给你管下去,我倒成你儿子了。” 玉漏扭头一笑,“既是我儿子,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他将她一把拽下来,压到她身上去,“这种便宜你也敢占?!” 玉漏忙挣脱起来,看见金宝端茶进来,忙往她身后躲,“你死皮赖脸要认我做娘,我怎好推让呢?” 他下床来拉她,她推着金宝左挡右挡的,弄得金宝发烦,端着茶让到一边,“你们母子俩扯皮,可不要拉扯上我,茶都给你们推洒了。我的奶奶,你要真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可有苦头吃啰,还指望他孝敬你呀?他不背地里算计得你倾家荡产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得两个人皆有些尴尬,池镜悻悻地望着她一笑,“你这张嘴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金宝翻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玉漏望着他主仆俩好笑,这满屋的丫头,只金宝降得住他。她半玩笑似的朝池镜推她,“她说话难听,你也不见怪,这有什么呢?我看你们到底是多少年的情分,往后要是封姨奶奶,别人我可不依,先要拣金宝。” 不待池镜开口,金宝先臊得脸通红,怄着道:“谁要给他做姨奶奶!你们夫妻玩笑,拉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活该给你们说笑取乐的!”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 倒弄得玉漏有些讪讪的,睇一眼池镜。池镜反而一笑,“瞧,叫你乱说玩笑,得罪人了吧?” 玉漏轻轻撇下嘴,“我倒也不全是玩笑,谁知她竟这样生气,叫我以后也不敢说这话了。” “她家里有个表兄,早就心有所属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见过?”心里觉得惋惜,她看金宝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等着时日再长些去对老太太说,到底刚成亲没两年的男人,不好封姨奶奶。 池镜走过来拥住她道:“你以为谁都能给你算计尽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念头,只你和我两个磨,别想拉人做挡箭牌。” 玉漏有些发窘,斜他一眼,“我可是全为你打算。” 池镜只是笑,反正她什么往他头上推,他也习惯了。他旋到榻上吃茶,穿着深蓝的寝衣,太阳流淌在上头,像一片沉寂深沉的海。 隔了一会,她走过来,像是认错,“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第98章 结同心(O六) 未几老太太那头来人叫,池镜忙换了衣裳过去。这里已先打发了络娴回房,老太太将凤二的事告诉他听,并使他先到外头打听清楚原委。 “你二嫂方才在这里哭了一场,到底是姻亲,从前又是世交,不好放着不管。只是那上元县县令好像和咱们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啧——你先去打听。” 老太太说着起身,向窗前走,池镜走来搀扶,“上元县那县令不是南京人,是从外省调任过来的,我记得有一回大老爷生日,他来过咱们家,席上说话得罪了大老爷,大老爷不高兴,朝他摆脸色,从此就没再来了。” “这也不怕,府衙的人咱们都认得。”老太太逗那鹦鹉,口里啧了两声,扭头向丁柔说:“你去取些别的食来,这种干虫它不爱吃。” 末了打发人走后,她将眉头轻轻夹起来,“这凤二爷也委实没出息,自从他们太太过世,大爷往江阴去了,跟前没人管着,你看竟惹出这等祸事。听你二嫂说,凤二奶奶预备着卖地打点,想必心里急得要死——” 她把嘴噘起来直逗那鹦鹉,手里捏着点食在它眼跟前晃,那鹦鹉些犹豫。日影西垂了,远远听见有鸡鸣狗吠,货郎没精打采在巷子里吆喝的声音,一日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一切筋疲力尽的喘息回旋在心不在焉的太阳底下。池镜忽然出手,在小食盒捏起条干虫喂鹦鹉,它想必饿极了,稍稍踟蹰便啄了去。 他笑道:“卖东西急起来就不好,要给人家压价的。依我看,不如趁这个空档,咱们把她的地收了来,反正她卖谁都是卖。” 凤家有两倾田地位置好,在镇江府,年年丰收,租子收得最多,有一顷是分给了他们二房。就是大房不卖,也能趁着这时候把二房手上那一顷买过来。 老太太睐他一眼,笑了笑,“那敢情好,落到那些人手里,反而把那片好地糟蹋了。只是你找人去收,不要自己出面,也不要打着咱们家的名号,一来不好压价,二来是亲戚,外头那些人的嘴,不说咱们是好心,反说咱们家趁火打劫。” “您只管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老太太拍着手往榻上走,“近来我看你办事倒比你大哥二哥两个都强。你大哥嚜,做事情不认真,一味贪闲躲懒,你二哥更是个死脑筋,还只你,又精明又勤快,跟你媳妇一个样。” 这时候看见几个媳妇担大提篮盒进来摆晚饭,池镜搀她过去那边暖阁里,她绕着桌子看菜色,指着两碟菜回头对池镜道:“这两样你提过去和你媳妇吃,近来为芦笙出阁的事,她辛苦,等忙过后日,就轻省了。” 到了后日,天不亮玉漏就起来转个不停,又是并翠华张罗酒席,迎待亲友,到时辰又回来送芦笙出门。芦笙哭得厉害,不过出阁的姑娘哭得再凶也不怕,是应当哭的。玉漏见劝不住,一看时辰到了,便拿盖头盖在她头上,并燕太太一齐领着她到老太太屋里。 该磕头的磕头,该受礼的受礼,忙过一场 ,到时辰出门,玉漏又将芦笙送至府门外。回去大宴厅上一看,亲友们都入席安坐了,翠华和小芙奶奶她们正催着媳妇婆子上传菜。外边场院里坐的皆是男客,里头厅上坐着各家女眷。 众多女人一看燕太太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少不得议论—— “侯门千金,嫁给做生意的人家,也难怪不高兴。” “他们老太太倒不是十分看重门第的人,他们三奶奶娘家也不过是个县丞。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是燕太太的亲姐姐家,她还嫌不成?” “听说他们府上有笔银子失窃,好像是燕太太私拿的,给查对出来了,她是为这事不高兴,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 这些府上的下人多半认得,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少不得传到了外头,不过人家倒说老太太好,“到底是上年纪的人有心胸,估摸着他们老太太也是没想到会在她手里查到那笔银子,查到就不问了,免得真问出来,做太太的,脸面上难看。” 那人讥笑,“既做了贼,还怕脸上不好看?” “赶着弄些钱来给女儿添嫁妆,还顾得上啊?” 议论得合情合理,燕太太原想藉故回房的,又不敢,走了人家更要说她是做贼心虚,只得硬撑了一日。到晚间宾客散尽后回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好像不断有人在说话。也许是天热了,她吩咐丫头把门窗关拢,不放蚊子进来,热烘烘的空气不能流通,又变得闷人,她暗暗数着芦笙回门的 日子。 按说芦笙该是一月之期回门的,不过几日就不顾规矩跑回来了一趟,抱怨汪家的房子不好,饮食也不好,各式各样的不称心。玉漏在旁听来,自然是不能和达官显贵府上比,可汪家的房子她去瞧过,比他们连家的宅子还大了些,下人也比他们连家的多,何至于苦得她如此?到底是奢靡惯了的人,猛地走到那地方,只当是落进了乞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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