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忽然觉得不自在,咳嗽了两声朝碧纱橱里头走进来,“你忙什么呢?” 俪仙受了香蕊的劝,想着不急在这一时,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同玉漏算账,因此这些时压下脾气不吵不闹,连看见凤翔也能忍住一腔火,只横了他一眼,“真是难得,你竟肯往我这里来一趟。” 香蕊一听她口气不对,忙赶着倒了茶来打岔,“大爷才刚外头赴席回来,想必吃了酒,正好这茶浓,吃了好醒酒。”说完看俪仙一眼,出去了。 俪仙会其意思,把嘴一撇,索性来个一言不发,低着脖子还做她的活计。 凤翔倒不习惯她这种适宜的退让和安静,只好找话来说:“你看,这些日子不叫你管家,你难得清闲下来,做做活计养养性子,不是也很好么?” 俪仙向前挪动银釭,向墙隅侧了侧身,“你有事就趁早说干净,没事就快回那屋里去,省得嫌我绊了你的脚。” “我,”凤翔轻咽一下,陪着尴尬的笑脸,“那日我话说得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说得俪仙忽然鼻子一酸,不肯搭腔。 他又陪着小心道:“我晓得你不是心肠歹毒的妇人,不过性子冲了些。你也设身处地为人想想,玉漏也有她的难处,她身不由己到了咱们家来,凡事还要靠你多担待着点,大家相安无事的过日子,岂不好?往后她若有哪里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自然也替你做主。” 好嚜,磨蹭半天,原来还是替那丫头来说话,俪仙强忍着愤懑不吭声。 这算有得商量了,凤翔继而说:“只等元夕一过朝廷的旨意就要下来了,我异地赴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往后我不在,家中常日是要靠你支持着,万望你对上对下,都多包涵着点。有什么不好,你只写信告诉我,我也好替你拿主意。” “你别说了,”俪仙淡淡开口,认了命一般,“说来说去还不是怕你不在家我就成了个霸王,把玉漏欺得死死的。你只管放心,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我常年没有生养,迟早都是要许个人进来的。既然是她来了,将来果然能生养下个孩儿,于你于我于咱们家都是好事,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凤翔忙去窥她脸色,见她脸上一派哀愁的平和,也就有些信了,“你肯这样想,就是阖家之福了。” 俪仙抬头嗔他一眼,“话也讲完了,你快回去睡吧,明日一大早不是还要赶着去给三舅母拜年?” 凤翔笑着点头,待要起身时,偏看见她眼圈发红,似有两点泪星在烛光中闪动。他不由得愧从中来,想着冷落了她这些日,眼下又才说完那些话,果然转背就走,好像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就是为了玉漏,也少不得要安抚她一回。 因而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赶我到哪里去?快把活计收拾收拾,咱们好早些睡。” 俪仙自然是高兴,丢下针线到外间吩咐丫头打水洗漱,那铜壶铜盆叮铃光当响了半晌,响出一股扬眉吐气的得意。 一时风止灯灭,月亮冷清清地落进窗来,像是结了层霜在地上。玉漏垫着脚尖去蹭两回,看见自己的黑影子吊在一片黯淡的墙上,感到一片早有预料的灰心。 从前在唐家和唐二也有要好的时候,不论是与凤翔还是与池镜,都只不过是重蹈覆辙。所以在这灰心里,反而格外安定,觉得终于是不欠着凤翔什么了。 这一夜过去,玉漏原想着俪仙该自以为得意,少不得要叫了她去作践两回,没承想俪仙如今竟也捺得住性子,次日起来还如先前一般,并不见来挑事。玉漏只怕她真是给凤翔哄转了性子,一面又记着池镜说要送她的礼,这一向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不觉元夕已过,朝廷的旨意下来,着凤翔二月前启程往常州江阴任县令。阖家上下无不欢喜,纷纷忙着打发凤翔往江阴上任 ,连凤太太也强打起精神来张罗不停。 凤翔外头亦是邀约不绝,池镜自也少不得要治席为他饯行,晓得他不愿往池家来,这日史家回来,便欲在外设宴请他。既想着凤翔,自然而然就想起玉漏,前些日说下要送她一份礼的,这几日一忙偏又忘了。 他满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一遍,除了丫头们的,竟无一件称心首饰。青竹听见他是找女人的首饰便好笑,“你这会找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做什么?是送外头的人还是赏家里的人?要是赏家里的我的首饰匣子里你翻去,回头再还我一件就是。” 池镜想着上回对玉漏说得郑重其事,转头又拿件丫头的东西去敷衍,自己也有些没意思。因而没受青竹的,只问她哪家铺子里有现成的首饰卖。 青竹道:“现成的你只往武定桥长板桥一带去,那里行院多,卖现成头面的铺子自然就多。不过我劝你别往那地方去钻,仔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当你是去眠花宿柳。不如你往总管房去问问看,库里闲置的首饰想必也有,暂借一件去也不妨。” 这厢池镜刚走到总管房,往北屋账房里翻册子,前脚进门,后脚转念就想,要是传去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少不得要想一个大男人找女人戴的首饰做什么?还不是去胡混。因此按下不提,只在屋里闲兜一圈,随便翻了翻账篇子。 一翻就翻到他大哥上月各人的开销,竟超出月钱七十两之多。那算账的老鲁相公直摇着脑袋哭笑不得,“各房里所缺之物,都由官中买办去置办,就是各人偶要在外头买件西稀奇古怪玩意,大项的自然有店家送了账目来开销,小件的至死也不过几两银子,大爷大奶奶每月各有三十两的月钱难道还不够?大爷月月都花超不少,还月月叫我想法子寻项来填,我哪里去寻那么些正经事由?” 池镜往前再翻,果然他大哥每月皆超出去七八十两不等,这还是账上的,不在账上的只怕还有不少。怪道他大嫂成日谋算着要在老太太跟前讨些差事去办,无非是要想法子在这些事情上抽出钱来填亏空。 他把账册簌簌翻着,笑道:“大哥在织造局当差,应酬少不得,多花些钱也是有的。这有什么值当您老人家发愁的?只说是请客就混过去了。” 老鲁相公拈着胡子苦笑不跌,“这两个月因是节下,倒还可混得过去。可不见得月月如此请客,上年九月报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还问呢,说大爷除月钱外,还领着朝廷的俸禄,多少应酬还不够开销的?等着瞧吧,再这么着老太太就得细问,到时候我只怕再难替大爷遮掩得住。” 池镜阖上那本账,事不关己地笑着,“您已是尽心了,实在遮不过去大哥也不能来怪您,只好叫他自己去老太太跟前交代,总不好叫您在老太太跟前挨骂。您是家里的老人了,在老太太跟前办事几十年,挨几句骂事小,可别为这点小事带累您在老太太跟前丢了体面。” 说着待要走出去,又给老鲁相公叫住,“三爷忽地到账房来做什么?别是您也有开销不过去的账了?这可是少见。” “没有的事,我不过闲着来逛逛。” 池镜摇着手走出去,又带着人套了车往武定桥去,一面打发个小厮去酒家预备席面,自己带着永泉把这一带逛了半日。金银玉器看了不少,叵奈总寻不到件称心满意的。 永泉常日跟着他,最晓得他的底细,想他外头并没有什么女人,只除了凤家那丫头。 因道:“三爷不拘什么镯子项圈,随便买一件,穷门荜户出身的姑娘也不能挑三拣四。 ” 池镜却笑,“你懂什么,越是穷,越是要装出一副骨气,最怕人家小瞧了她。你要是随便拣些金银之物搪塞,反说你拿着点臭钱就来糟践她,须得费点精神挑样够意思的,才看出你是用了心。” 说得永泉直乐,“那索性就再费些精神,野地里捡些草根子编个什么花环草环的送去,岂不更显得有心?” 池镜扭头乜他一眼,只是笑。单费心不花钱可不行,女人总是这也要,那也要,贪心不足。 回过头来,恰好在人家柜前看见掌柜的正收着一副珥珰,上头缀着两颗小珍珠,下头坠着颗稍大的红玛瑙做成的柿子,寓意事事如意。令他一下想到玉漏给糖葫芦映红的半张脸。 欲要买下时,不想掌柜的一口回绝,“这可不敢出售,这是人家拿来暂典的,典期三个月。要是卖给爷,到日子人家来赎,我拿什么给人呢?” 永泉错身上前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难道主家一定认东西不认钱?我们多给一二两银子,你和主家连本带利都有得赚,这还不卖?” 那掌柜却是个认死理的,“那也不成呐,您别瞧我开个小铺子做小买卖,可一向诚信为本,私自卖了典主的东西,传出去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了?不成,就是给一二百两也不成。” “一二百两?你不如去抢实在。” 池镜原要罢了,正待拔腿出去,偏那掌柜叫住说:“您不如去问过主人家的意思,他家就在前面小坎桥底下那四井巷子里头,门上贴着对天官赐福的年画。您去问过,人家要是肯出让,我没什么说的,您拿了单子来,东西就照单价卖给您。” 横竖听他说得近,池镜也是半推半就的,就按着话向那小坎桥底下寻去。 进了那四井巷方知为什么叫个“四井巷”,并不是有四口井,是沿巷子进去,在一口老井处又分出三条巷子。展眼一望,那三条巷子均是逼仄曲折,望不到头。干脆算了。 可又一想,既已忙了这半日,此时回头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只得和永泉分头去寻。 巷子崎岖绵长,太阳从顶头直晒下来,晒得池镜鼻尖上刺刺的,心里也烦躁。一面埋怨自己简直闲得没事做,为了件没要紧的东西,为了个没要紧的女人,竟走了这一程子的路! 然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行着。 折腾许久,总算是寻到了那户人家。开门的一位陈相公,听他们说了来意,就把他们请进房内道:“那原是拙荆的嫁妆,因家中艰难,万不得已才拿去暂典了几个钱用。大官人想买去,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要问过拙荆的意思。她到街上买菜去了,大官人倘或不嫌,请稍坐片刻等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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