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不合规矩,不过我给娘听,看看我这话对不对。我因想着我们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有许多事都不能亲力亲为了,近来看她好像有意思要把些事放手交给我们这些人来办。年节的时候,她就把灯笼纸扎那一项交给了我,还亏得玉漏替我出了个主意,事情办得漂亮,我们老太太高兴,当着阖家好些亲戚的面还夸赞了我呢。” 凤太太把碗拂开,坐起来一些,惊喜道:“有这事?你们家老太太一向是个最难伺候的人,你新媳妇进门就能讨她高兴,可真是不容易。” “可不嚜,亏得是玉漏。我想着我不认得几个字,日后倘或还有事情交给我,单是账面往来也终究不便。他们池家的那些丫头和我又不亲,到底信不过,我带去的那几个丫头婆子也都不识字。玉漏倒好,是个读书明理的,她要到我跟前去,替我写写算算的且不提,纵然我有个骄纵任性没眼色的时候,她还可以在边上提点着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凤太太对她另眼相看,“了不得,我这丫头总算是长大了,竟虑得到这些。”可又还有为难,“只是玉漏到底你大哥的人,去往别人家,不成体统。” 络娴笑道:“咱们不说,池家谁还当真计较这个?跟着我去的蓝玉年纪也大了,她娘家已经替她说定了人家,眼见着就要出嫁。她服侍我这些年,我想着就白送还她家里,往后也不必再进来了,自去过日子去。玉漏过去,太太她们问起来,我不说她是哥哥的房里人,就说一房穷亲戚家的表妹,因她家里穷,难养活,您又看我跟前缺了个人,刚好她又识字读书,就叫她跟在我身边帮衬帮衬。难道他们还容不下我一个表妹在家住两年?将来等大哥高升回来,仍旧将玉漏送回来给他,他还要谢我替他照管了玉漏几年呢。” 凤太太仍有一虑,“可池镜晓得她是你哥哥的房里人。” “小叔怕什么?他不是多嘴的人,不会去说的,就是他们知道又怕什么?我哥哥不在家,把他的人交给我照管照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难道玉漏去了,要吃他们家几座金山银山不成?不过是多添副碗筷,添一二钱银子的小事,了不得也不花公费银子,我自己的月钱里拨出二钱来给玉漏。” “钱倒是小事,我们家里也开销得起她一个人的月例,每月打发人送去就是。”凤太太抱腹思想一阵后,点头应下,“你既想得这样周全了,就带她去吧,我也怕她再和你大嫂磨下去,小命就磨没了。你才去瞧她好些没有?” 络娴叹道:“就是这话呢!我方才见她实在不好,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可也险得很呐,再不得个清静好生将养着,只怕不出几月就病死了!” 凤太太慢慢点头,“你去叫你大嫂来,我对她说。” “还叫她来做什么?我自己去说,我看她敢拿我怎么样?” 络娴将带来的两个丫头一并招呼过去替玉漏打点细软,和凤太太的话也都告诉了玉漏,“我娘应下了,到了那边人问你,你只说是我们凤家一门远房亲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认真去问。往后我娘还是按你现在的例钱每月打发人给你送去,我们那头呢,也有月银,是补我一个丫头的缺。” 玉漏擘画这些日子,就是为了今朝,哪还嫌呢,忙在铺上向她躬腰,“你一心为我打算,我怎么还敢嫌呢?其实不用你们家破费,有这头一项月钱送去就够我使了。” “你别这样客气,你要是不领着,我有事也不好烦你了。实话对你说,我因不认得字,家里交给我的事项办起来总有点不便,你既能认会写,在我房里也好帮衬我。这是正经差事,你自然也该按差领钱,我心里也过得去。” 玉漏笑道:“能帮得上你是我的福分。” 正说着,陡然听见外头俪仙又骂起来,“真是枉你仕宦大家,把我屋里的人调去给人使唤,也不来问问我的意思,这是什么规矩?假比我屋里的瓶啊碟的,你要借去用,也应当问问主人家,要不是和偷有什么分别?!” 俪仙本来巴不得玉漏离了凤家,是香蕊在跟前劝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接她去叫她好生养病的,来日养好了,大爷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将她接回家来?不如此刻不放她去,凭她病死在这里倒绝了后患了!”听了这话,适才走到门前来骂。 络娴脸色一变,不及玉漏出声劝,先就开了门出去,也站在廊庑底下,也不指名道姓地扬着调门道:“笑话,这个家姓的是凤,做主的又是太太,我要借调什么东西或是人,只要问过太太的意思,还要去问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在我面前耍威风,只怕你没那个资格!何况这人是我一母同胞亲哥哥的人,我不能眼瞧着我哥哥不在家,她就给人白白欺负死了也不问一声。我非但要问,我还要管哩!等大哥回来,有话我亲自对他说,我看他会不会怪罪我。就是怪我我也认了,犯不上谁在这里指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软弱的人!” 俪仙提起气还嘴,“凭你什么哥哥妹妹的,是我屋里的人,我不放手,看谁敢带了去!” 络娴冷笑,“为什么不放?你素日看她是个眼中钉,这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这会我带了她去,你的眼睛也净了,天大的好事,你倒拦着不许。怎么,未必留她在这里,好亲眼看着她咽气才放心?何苦来呢?做人存点善心修点德行自有后福,非要赶尽杀绝,老天爷可睁着眼呢!” 正巧那凤二奶奶也走进来听热闹 ,如今是她当家,也摆出些架子来站络娴的边,“三妹妹这话在理,多行点好事,不为别人,是为自家积福。我虽不是这屋里的人,也要说句公道话,我瞧着玉漏的病迟迟不见好,反而越拖越重,不是个长法,不如三妹妹带了去好生养病,等将来养好了,也经得住打骂,急什么?难道偏要趁她此刻不好,一气治死了她才罢?” 香蕊见心机被众人戳破,也不好再拦阻,便赶来将俪仙拉进屋去。络娴与凤二奶奶也掉身进了西屋,两个丫头把玉漏的细软也都拾掇好了,又帮着玉漏换了身干净衣裳。 玉漏待要去辞别凤太太,二奶奶走来替她理着衣裳道:“太太叫我过来说一声,你病得这样,就不必辞了,只管跟着三妹妹去。晓得你是个最懂规矩的,嘱咐的话犯不着多说,到了池家,倒要替太太常提点着三妹妹些。得空的时候再回来请安,也不要把家里抛闪了,回头太太再写信告诉大哥。” “嗳。” 玉漏柔柔弱弱地答应一声,又向二奶奶郑重福身告辞,一面跟着络娴出门。 他们都当她还会回来,可她心里打定主意是再不回到这里来的了,就是来,也是客。 她把那个从旧包袱皮紧紧攥在腿上,一如当初从唐家出来的时候, 怀着忐忑凝重的心情,决然地奔赴她未可预料的前程。 也许玉娇跑的那天也有同样的心境,她想。不过玉娇是为爱,她是为财。其实殊途同归,没什么不一样,将来果然都失败了,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她们都把动静闹得这样大,自己逼着自己去赌一把。 下晌归到池家,碰见门前好几辆精雕饬舆停在那里,门下立着好些个庄重体面的婆子丫头,一看就是在迎客。玉漏循着络娴轻佻起的帘风缝向外望去,心下一惊,总不该是来迎她的人。 络娴撇了撇嘴,向软轿外吩咐丫头,“咱们从从西南角门上进去,悄悄的,别惊动他们。” 玉漏因问:“你们家来了要紧的客?” “就是那于家太太和她那三姑娘,原在我们四老太爷府上住着,老太太年后和那边府上说好了,将他们母女接家来住些时日。” “他们于家不是在苏州?你们四老太爷家的喜事都过去好久了,不说回去?” 络娴又撇嘴,“于家是四老太太娘家,四老太太身子骨不行了,看样子挺不过今年去,她们母女等着四老太太归了西,替她送了殡再走。这不,我们老太太就趁这空子将她们接进府来,好和小叔相看议亲的。” 玉漏伸出手去挑窗帘缝,正巧看见第二辆马车内走下来位年轻姑娘,由两个婆子慇勤搀扶着,纤纤的身段裹着件莺色蜀锦长衫,挽着玉色披帛,底下露着半截湖绿绉纱裙,戴两只碧玺雕花压鬓簪,一支头攒白玉芙蓉银分心。通身打扮不俗,唯独面目看不清。 络娴说:“那就是于三姑娘,叫素琼。” 玉漏一听,心下先起腻,放下帘来倒笑,“人如其名,素洁淡雅。” 络娴把鼻子一皱,“素洁淡雅——有多淡多素多雅?难道就不拿油炒菜吃,不拉屎放屁么?” 逗得玉漏笑出一连串的咳嗽,抚着胸口道:“你这样的粗的话也说得出来。” 络娴吐了吐舌,“本来就是嚜。” 不一时由西角门悄悄归至房中,见贺台也在那小书房里坐着,络娴领着玉漏去见,说了带她来家的事,因问:“你看将她安置在哪里好?” 贺台放下书来,极和气地笑笑,“蓝玉不是明日就归家等着发嫁么,就将她安置在蓝玉那屋里好了,今晚上只好先叫她在外头东屋里挤一挤。” 院门外挨着墙有两间屋子,是给这院下层的小丫头和妈妈们住着。络娴叫了执事的大丫头佩瑶进来,吩咐收拾出一张床铺,领玉漏先去歇下,明日再将这屋后头那间大屋子拨给她住。 那佩瑶正领着玉漏出去,络娴又叫回来,“你去告诉妈妈一声,叫请个大夫进来给玉漏好生瞧瞧,再支个小丫头照顾她,她病了,起座不便。” 待二人出去,才与贺台把心里的打算细细说了,“玉漏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不是我说,满府丫头算一算,有几个能书会写的?大嫂子跟前那些人也都是大字不识,都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就连大嫂子认得的字恐怕也不如她多呢。我身边有了她做帮手,日后老太太倘有什么差事再交给我,也好办呐。你看上回灯笼的事,就是她替我拿着主意。” 贺台本没所谓她领个丫头来家长住,听她如此打算,更是极力赞成,“虑得很好,有她帮着也省了咱们许多烦难,我又不是时时在家,帮不了你许多宅内之事。这会太太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会客,不大得空,明日你领着她过去,先回明太太老太太她们一声。” 络娴笑着,手指头拖在书案上,踅到他身边来,“会客就是会那于家母女吧?才刚在大门外头瞧见她们的马车了。” 贺台丢下书握着拳咳两声,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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