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 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只得嗔他一眼,问起别的事,“仿佛听见贺儿他们屋里这两日请了何太医去,是不是他那急症又犯了?也没听见你大伯母说呀——我看她真是越来越没精神头了,儿子病了也不管?”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有这回事?”老太太朝毓秀望去,“家里来了客,我怎么没听说?你大太太也没说。”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是他们凤家哪门子的亲戚?”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老太太把胳膊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一面忖度一面点头,“这倒是难得,咱们仕宦之家的小姐们正经读书的也少见,多半只是认得些字。穷人家的女孩子竟还有能算会写的。”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微笑道:“告诉二奶奶,等这阵子忙过去,她的病也好了,领来我见见。”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她便问:“你笑什么呢?”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笑一笑,那笑不见情绪,淡淡的,“你快去吧,这会赶去史家,只怕史老先生的客正好也会完了。”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他想必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袍子底下被露水沾湿了一片。池镜料到他是来和他算账的,不疾不徐地把身子侧向一边,“大哥不忙着往大伯母跟前请安,也不赶着往外头去,倒有空在这里挡我的路。”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啰?”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池镜攒眉笑道:“我连我自己的账都不大清楚,还有功夫管你的烂账?”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这就更无从说起了,老鲁相公愿不愿意替你担待,那是他老人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又如何劝说得动他?论起来,他和大哥打交道可比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多,大哥可别胡赖人。” “你那日往账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池镜歪着头向他一笑,“你说得不错,老太太的性子,可真是说不准。”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 再则还有侯爵之位,现如今是大老爷袭着,可大老爷也是五十的人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老太太前头?就是老太太先死,死前又会不会有话立下?将来等大老爷死了,这侯爵之位到底是由他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若说儿子,池镜也是他生的,若说兄弟,给了二老爷,将来也是池镜的。无论哪头算,池镜都占着相当一部分的便宜。兆林无非是占一点老太太相较着面上更疼他一点,以及他是长房长孙的便宜。但那都不作数,他终日想着,他是空拳难敌四手,不免悬着心。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外头花销大,今日着了池镜的道,也合该他倒霉。他把个指头伸出来,冷笑着朝池镜点点,“你小心点,别叫我也抓着你什么把柄。”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账,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 到下晌开席,翠华脸色自然就不大好看。络娴脸色倒有些喜气洋洋,就为老太太私下问起玉漏的事,她说了,老太太并没怪罪她没回明,反叫等玉漏好了领来见见。 桂太 太在那桌上听见,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待络娴回座,又叫了络娴来责怪了一句,“你领个人回家来也不先回明一声,连我也不知道,还等着老太太问。” 络娴又将玉漏伤寒的事情细说一回,仍说玉漏是穷亲戚家的表妹。 连老太太也不理论,桂太太也就不好多讲,帕子掩着嘴咳两声,瞥她一眼道:“等回头领来见过老太太再说。” 听见五姑娘芦笙在席上咯咯笑起来,“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又是于家姐姐,这会又新来个姐姐。” 素琼可巧就坐在芦笙对过,听见这话只向芦笙微微一笑后,仍把眼放到前面戏台子上去,顺便暗中瞅一眼前头那桌,那里坐着兆林贺台池镜弟兄。 厅内座次分明,今日于家太太做东道,单请了府内人口。老太太独在上头,左下首一桌是桂太太燕太太及于家太太,另一桌是大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右下首一桌是两位奶奶,一桌是自己家两位姑娘与素琼。 池镜这人素琼倒是见过的,头先在他们四老太爷府上。不过为避嫌疑,那时不过粗略看了两眼,只知他行容隽逸潇洒,言谈跅弛风趣,除此外并无多余了解。此番随她母亲搬到这里来住,晓得是两家相看,她自己也愿意先看清楚了池镜的品行才好。 她见他人稍微歪欹在椅背上,话不多,只和二爷贺台偶然谈讲几句,多半时候是把外头那戏台子盯着。然而看戏也看得心不在焉,人家哄然大笑之时他全没反应,手上只管慢条条地剥着杏仁,剥好了往嘴里一抛,那张常挂着点笑意的嘴慢嚼慢咽地在活动,从这里望去,总看见他一个喉结懒倦而有力地滚动着。 忽然老太太跟前那毓秀过去叫他,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素琼忙敛起眼角的余光,还看那戏,连他走过她身边她也目不斜视。 原是老太太叫他给于家太太斟酒,“去见过你于家婶娘。” 是跟着四老太爷府上称呼。 池镜去斟了酒,于家太太细看他几回,回头向老太太赞颂不迭,“先前在那边府里没细看,这会认真一瞧,真是人才出众。老太太好福气,儿孙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见她意思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自然高兴,客套几句后,又使毓秀下头叫了素琼近前来,向池镜说:“这是你婶娘的女儿,今年十七了,叫素琼,是你妹子。也给你妹子斟一杯。” 池镜放下酒壶作揖,“素琼妹妹好。” 素琼也福身还礼,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的神情,眼睛似看他不看他的。却从那静而亮的眼底,偶泄出一点光来。 随侍的丫头将她的酒盅取来,由池镜斟了,她敛着袖呷了一口,仍旧端了盅回席。池镜也照旧回座,经过她身边时,留意到她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戏。 然而当他落座一会,又察觉到她那一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溜过来。 贺台斜身过来秘密地问他:“如何?娶这位素琼表妹做你的三奶奶,虽不是皇上家的公主,也不算委屈你吧?” 池镜只是笑,心里无滋无味的。这类女人他在京时也会过不少,总是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仗着身份相貌,矜贵得要命,不肯轻易对谁先表现出一丝一毫喜欢,要人先去捧着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说捧,他是觉得全没必要,索性也懒得理她,照样看他的戏吃他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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