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琼也听说池二爷有个气喘咳嗽的老毛病,素日不怕什么,就怕忽然急发,有性命之险。因此嘱咐道:“这时节百花都开了,谁知道哪种花香会引出他的病?可千万要当心点,请大夫瞧了么?” “昨日才请太医开了药方。” 池镜在旁笑道,“明日我去瞧瞧他。” 玉漏点点头,眼睛看来看去的,又睇回素琼脸上,“姑娘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素琼这时又很乐得她走,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妨碍。可等她真走远后,池镜却拔座起来,还是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朝她背后望一遍满园的黄昏,若无其事地说:“风冷了,琼妹妹回去吧,可别吹病了。” 素琼倏地一阵失落,很有些舍不得。 池镜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 她就又笑了。
第35章 照高楼(O四) 天色一暗,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还没整个得到她,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过分了,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甚至还带着点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把个翠华怄笑了,连着摇几回头,“我真不知你是没心肝还是没脑子,你在外头包个娼妇,还要回来告诉我,还要我出银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哪个女人甘心在风月场中打诨?总是家道艰难,生计所迫才做了这营生。不能你生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过的好日子。” 想是翠华眼睛睁得大的缘故,一笑就带出一行来,“你倒会关心人。她过的什么日子不与我相干,你犯不着来对我说。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么?” 兆林见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语气放得端正温柔许多,“我们是夫妻,我有事并不想瞒你。” 他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着腰,一脸坦荡痛心却无奈的神色。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错处,全是翠华不够体谅。 翠华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会,简直不知该不该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刚成婚的时候许诺她绝不讨小,几年下来,果然也没有讨。却在风月场中不断流连,昨日养着那个,今日又包着这个。问他他也不避讳,连名带姓将那些女人的底细都告诉她听,还一并给她细数人家的长处短处。按他的说法是,共她夫妻一场,不该有秘密。 可这两三年下来,她知道得愈多,倒愈发希望他是个会扯谎的男人。 他的坦诚实在伤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觉得,仍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她,不住给她搽泪,“别哭了,你这泪珠子简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乱得没分寸。你嫁了我这些年,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没办法,不是有心要对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对不住她,我说好包下她的,她把别的客都推了,这时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样过日子?” 翠华不言语,他又把口气放软些,“别生气,你们一个个都是顶好的,就只我是个混账。” 他这一席话直将翠华那五脏六腑搅在一处拽不直,该恨该怨都理不清。谁叫他是她的丈夫?一个从不对女人扯谎的丈夫,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幸或不幸。 总之该着她,偏碰上了这么个男人,他管不住自己,还能指望她能约束得了他么?只好深吸两了口气,饮泣问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两银子。” 翠华想着他的月银俸禄都是她拿着,从前因没在老太太跟前闹出来,他都是在账房里编著谎话支取。前些时闹出来了,账房不再由他胡乱混,他这才来问她拿银子。其实论起来,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钱,也算没狠欺她。 她把泪一抹,还了个价,“节下都要用钱,只有五两,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说话,“这也好,萼儿不是个大手大脚使钱的人。” “她不大手大脚?她不大手大脚你先前那些银子都给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愿意给她,我见不得她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样子,好不可怜。 ” 翠华望着他冷笑一声,到底踅进卧房取了银子给他,“别想着有下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彼此都晓得,躲不开还有下回。 这厢兆林拿着银子出来,见个丫头站在廊下,因为脸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漏也朝他看着,觉得他眉眼和池镜有几分相像,却比池镜清隽几分,那张带笑的脸也要比池镜明朗一点,没有池镜那么些隐约的情绪。 这就是池家大爷了,玉漏今日才算见着。想他方才屋里说的那些话,替翠华感到又可笑又可气。想必翠华还在里头没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见耳房里出来个丫头,才敢跟着进去。 翠华的泪早被窗上射来的夕阳晒干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见玉漏进来,连那份木然也收起来,一下恢复出以往逞能要强的精神,待笑不笑地问:“是二奶奶打发你来的?” 玉漏福身行礼,将来意说明,“二奶奶说记得上年张家送了几匹鹅黄缎子来,像是大奶奶这里收下的,叫我来问问奶奶,好后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库里,不去库里找,来问我做什么?” “库里已找过了,管库房的管事说,没见册子上有这一项,所以才使我来问问。” 那丫头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记起来,好像是没交到库里。当时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给忘了,后头也没想起来,约是给柳儿收到西屋里放着呢。” 主仆俩一对眼,翠华便把眉头一皱,“把柳儿叫来问问。” 瑞雪出去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走到跟前就说:“连我也忘了,当时还以为是咱们屋里的东西,就收起来了。” 翠华没说什么,吩咐一会去取了给络娴那头送去。玉漏也瞧出来,什么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络娴偏打发她来问这几匹缎子,分明是等着问翠华个难堪。 幸而这主仆三个好会唱和,她自然也装糊涂,福身道:“那我先告辞回去了。” “等等。”翠华叫住,连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记得你先前就到过我们家,好像是年节前,替凤家送年礼。噢——我想起来了,你原是凤家大爷的房里人。” 那瑞雪也认真看几回玉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她。” 翠华看玉漏益发鄙夷了几分,“跟着你们二奶奶到我们家来,倒能做个好帮手了。你们二奶奶为节下的事忙坏了吧?你可劝着她些,可别为了把事情办好就累着了自己,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明日该器重谁,还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别自家门里先乱斗起来,将来还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不一会玉漏回去,将翠华这些话说给络娴。络娴在榻上看采办灯油纸烛的单子,许多字不认得,正等着玉漏。听后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将单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来。 笑足了一阵方问玉漏,“嗳,那鹅黄缎子呢,她藉故托赖着没给?” “大奶奶说一会打发人送来。” 恰好那头有个婆子送来了,络娴叫人放在圆案上,看几眼又觉没趣,“我还以为进了她荷包里的东西,再要掏出来就难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道:“你何必给她难堪?就是真查对出她们那头昧了缎子,在这府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太太和桂太太还会和她计较么?反而将你们妯娌的关系搞得更僵。” “这话不错。”见贺台披着件氅衣由卧房里搭着话出来,一面咳嗽几声道:“你也捡不着什么便宜,何苦得罪人?” 络娴将身子端正,噘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瘪,谁叫她从前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以为老太太多派她几件差事她就当了家了?哼,如今大家还不是都一样。再说,她娘家既比我们凤家有钱,怎么还钻头觅缝地抠银子?我娘家虽有些落魄,可曾见我私吞官中的钱?我非但没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我还替官中省钱呢!” 说着把采买灯油纸烛的单子递给玉漏,“你瞧瞧,我叫他们按你说的那间铺子去办的,价钱数目可对?” 玉漏看了一回,点了点头,又递给贺台看。 络娴笑道:“他们把你写的条子给那雷掌柜看,那雷 掌柜看了二话没说,算总账的时候就给少了五两银子。虽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灯油蜡烛是月月要使的,况且我叫人细细比对过,他们家的东西和别人家的也是一样,却便宜许多,往后只要我还管这一项,我就只定他们雷家的东西,一月省出几两银子,一年加起来也是几十两,老太太必定喜欢。只是你和那雷掌柜是什么交情,竟能少那些钱。” “也没什么交情。”玉漏低着头腼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们府上也是买办他们家的东西。其实先前也不是,后来我大姐帮着料理家务,她又是个惯会打算的人,因此货比几家,择定了他们家。那雷掌柜为这事要谢我大姐,每回就照单子私下折给我大姐一成的银子。我大姐倒不为这点小钱,是想着为他们胡家省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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