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妹才定了亲,下月就出门子,脸上不知是羞涩还是抹的胭脂,总是红彤彤的透着点土气和喜气,一双眼睛在桌上瞄来瞄去,生怕别人说着说着取笑到她的样子。 妇人们坐一桌上,四婶放心地说:“这丫头要出阁了,一下出落得容光焕发的。” 三堂妹咬着箸儿扭两下肩,“哎呀四婶,不要说了嚜。”又不像是讨厌的样子。 后来便说起另外两位堂妹议亲的事,每逢这样的话,总是不问秋五太太的,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是明媒 正娶。不过几位婶娘心里虽鄙夷,面上敷衍秋五太太却敷衍得卖力,因为虽不光彩,他们家的姑娘却都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今连连秀才也到衙门做事去了,更得巴结。 玉漏听不惯她们那些违心话,匆匆吃完饭,避到院中来赏月。那月亮在枇杷树的叶罅间,一片一片的,像灵幡底下长坠的纸流苏,风吹起来时也是簌簌的。 那桌上谈论起梨娘的死,总是“痨病痨病”挂在嘴边。忽然听见秋五太太向院中招呼了一声,“三丫头!你听见没有,你三婶说那痨病是要过人的,她才死,家里头还不干净,你明日可不许再往他们家去了!” 玉漏权当没听见,在那小杌凳上坐下来,烛光从门内透出来,轻轻盖在她背上。不许她去,兴许人家还不想她去呢,又帮衬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洗洗涮涮。以为西坡看见她就是种安慰么?从他今日的举动看,根本是她想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死了,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悲痛?也许不会,像她从凤家走的时候,也未见凤翔有几分伤心。 这么些年了,她从这些男人身边一次次走开,总是她先走开,可谁先走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见得记性会比她好,还不是转头就忘了她是谁。她向来的相信就没错,没有一份感情是能恒久的,唯有金银永不败。她披着一身烛光与月光,像是把金银披在身上,也还是觉得身上凉。 此夜之后,池镜没来接,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益发做东请客的人户多,也许是给这些应酬绊住了脚。 也或者,是他觉得已完全得到了她,再没必要热络了。男人都是这样,玉漏早就想到了这点,未尝没有一点后悔那夜的妥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不全是抱着“要给他点甜头”的念头,不知怎的,有些觉得池镜在那个黄昏闯到凤家去,将她从凤翔身边带走,是在一个难堪的时刻救出了她。明白凤翔不爱她,还是有点难堪。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有些依恋上救她的人。 不过玉漏脑子清醒得快,又耐住性子等了几天,池镜仍没来,倒也不慌,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不得假装有了身孕,吓得他就范。不过那是下策,她左思右想,总算给她想出个上策来。 这日走到王家去,他们家昨日送了殡,院子里灵棚已拆,亲友们不再来了。铺子兑出去,如今院里也再没那些死肉挂着,太阳放肆地照在地上,显得空旷寂静。玉漏在正屋里找见西坡,他正喂他儿子吃饭,口里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吃完饭再玩。” 东坡坐在根矮凳上,手里摆弄着个棕叶编的蚂蚱,不看他,也不张嘴。他落了条膝盖在地上,把汤匙凑在他嘴边,格外耐心的样子。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见玉漏有点惊诧,“三姑娘有事?” 玉漏捉裙进来,没看见他爹娘在家,因问:“老爹老娘哪里去了?” 西坡立起身,“到亲戚家去还东西去了。” 前面办丧事,许多家伙都是借来的。玉漏听见他爹娘不在家,放心地在八仙桌前坐下,“我是有点为难的事想找你商议。” 西坡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搁住碗坐在对过。他已剃干净了胡子,人还是瘦,不过比先前那几天精神了些。想必是葬了梨娘,觉得万事了断,已打算重新振作。 玉漏一颗心也有点微微奋发的意思,望着他,把两手摆到桌面上,相互抠着笑了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什么事?”西坡看她一会,安慰地笑了,“你尽管说,能帮我的一定帮。” “你能帮的。”玉漏很笃定,一双眼炯炯地照在他面上,似乎带着一份希冀。 西坡拿眼询问她,她镇定神思,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能不能娶我?”其实不必这样说,这样说吓人,可她忽然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果然西坡楞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他眼睛迟疑地晃动着,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还是热孝,听见这种话自然是会吓到的,但她竟期待从他眼中能看见惊喜的颜色。 因为没看到,很有些尴尬,便垂着脸笑了笑,“瞧你吓得,是假的,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做出戏给人看,不是真娶。”末了又添一句,“谁真要嫁你?” 西坡把眼低在桌上,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笑着摇一摇,“真是抱歉,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 这回倒是玉漏惊讶,她慢慢敛了笑意,“是假的,就是做戏给人看,除了你家里和我家里的人,旁人不会晓得。” 西坡笑道:“我刚没了妻房,立刻就要续弦,谁轻易肯信?” “刚死了老婆就续弦的也多,谁还真去计较?何况也不是立刻,我们先说是定亲,娶亲是两个月后的事。你儿子小,要急着讨个媳妇照管他,这也没什么可疑的。” 西坡渐渐笑得僵,眼睛在她脸上几沉几浮,还是摇头,“我看不大好,于你的名节也没益处。哪有拿这种事玩笑的,又不是台子上唱戏。” 玉漏一个指甲掐进另一个指甲里,痛也不觉得。以为他还和先前一样,什么忙都肯帮。难道他是怕对不住梨娘?可这不过是做戏,又不是真的。还是正因为是做戏,所以他才不答应? 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立起身向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叫你白帮忙,我给你钱。你把铺子兑出去,为梨娘瞧病发送,想来已经山穷水尽了,难道一家人从此不过了?”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后怕,既怕他不答应,又怕他答应。 好在他没作声,好在他没作声。她猜不到他的心如今到底是怎样,还可以仍旧保留一点遐想。 谁知傍晚西坡又找上门来了,碰上连秀才在院中乘凉,一见西坡站在院门前,立时起身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而后自回屋去了,交由秋五太太去迎待。 秋五太太自是懒得迎待,把那竹几上的茶也往厨房里收,“你有事?” 西坡立在门口,没好进来,“想找三姑娘问句话。” 秋五太太搁了茶壶出来,上下照他一眼,很提防的样子,“找我们三丫头什么事?” 西坡咽住未答,待要告辞出去,见玉漏打了正屋帘子出来。秋五太太益发警觉起来,朝玉漏横去眼。玉漏看见也没理会,仍向西坡走来,“我们外头说。” 秋五太太险些没气得跳起来,待要张口,玉漏回首瞥她一眼,“邻里间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 两个人走到巷中,玉漏一想她娘少不得要偷听,便扯着西坡稍走远些。不知走到谁家的院墙底下,两个影子近近的扑在墙上的斜阳里,然而人和人还是隔着些距离。 “你是要做戏给谁看?” 玉漏眼角的余光还在瞟墙上的影子,倏地听见他问,心下一片凄然。他这是答应的意思,午晌分明还不肯,这会又变了主意,是不是因为钱? “池三爷。”她微微笑道:“你见过的。” 西坡已有预料,听见是他,余下的也都猜到了。她一向就很聪明,胆子也大,做起事里从不顾什么世俗常理。或许别人不知道她,但他是清楚的。 “我陪你做戏,他就肯信?” “别人他或许不信,是你的话,他会信的。” 玉漏说完,自己低下头,嘴角弯得发僵。要真和西坡做起戏来,恐怕连她自己也会信,何况池镜是个聪明人,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也有风险,万一池镜真信了,一气之下什么都算了,又当如何? 也许真到下不来台的时候,西坡会帮她把戏唱完,他人一向很好。她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上策。不过此刻提早算到后头的事,并不见几分高兴。西坡是为钱才肯的,一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 “你等我下。”及至门前,玉漏折身进去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偷么塞给他,都是 在池家攒下的。 她想这下可以放心了,收了银子不怕他临阵变卦。但这放心,竟有心死了似的安定。她阖上院门,仿佛忘了走,就向着门站住没动。 隔了会,秋五太太上前来打探,“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好商议的?” 玉漏又楞了会才回神,“我请他帮个忙。” “什么忙?” 玉漏不耐烦,“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又不与您相干。” 秋五太太就怕西坡媳妇这一死,他们两个趁机瓜葛起来,原本从前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她做娘的难道会看不出来?她因不放心,朝那院墙上飞一眼,“到底什么事?他又肯帮你?” 玉漏一脸惨然地笑一下,“人家不是白帮忙,收了钱的。” 秋五太太听见是银钱交易,倒放心下来,双手在围布上蹭了蹭,倏又警觉起来,“多少钱?” 玉漏再懒得理她,疲乏地往屋里走。刚拐到楼梯口,就听见她爹喊她,只得折身进了那卧房。连秀才黯黯的轮廓嵌书案后头你椅上,紧扣着眉,“你们凤家太太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也是上晌在衙门里听说的,回来欲问玉漏,却见她没事人一般。他当她是故意隐瞒,不知她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因此也没急着问,非要在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瞧了这半日也不见异样,好像玉漏真不知道。这倒奇怪了,她是凤家的人,即便她是前脚回来,凤太太后脚死的,凤家也应当有人来告诉一声,怎么这几日也没见人来? 到底是他当爹的捺不住了,才问起,“怎么凤家也没人来说一声?我听说你们大爷一早就回南京来了。” 玉漏知道此事瞒得过她娘,却瞒不过她爹,只得如实说来:“我已不在凤家了。” 连秀才先一惊,而后靠在椅背上思忖了半日。因见玉漏面上并无半点哀愁的神色,便想她心理必定有了别的主意。他这三个女儿,就玉湘与玉漏最有智谋,玉漏会藏事,又比玉湘厉害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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