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数十二条鱼,可见是摆的十二桌,阵仗真是不小,菜色也丰盛。那冯家的道:“连治十日丧,顿顿有鱼有肉,他们王家为个媳妇真舍得下本钱。看那口棺,现买的好木材找人做的,听说那几块板子就花了二两银子。” 陈家的道:“铺子兑了些钱。” “就是兑了些钱也开销得差不多了,前头给梨娘换着请大夫吃药就费了好些,就是因为精穷了没法子才兑的铺子,如今治丧事又是这样的排场,你打量还剩多少?” “他们王家好面子。” “也不是这话,老两口是说办三天,西坡不答应,硬要办十天,为这和老两口吵了一架。” 焦家的笑道:“西坡是重情义,没看见这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 一听这话,玉漏愈发急着满院里搜寻西坡的影子,仍没找见。 那陈家的说:“听说这两日累病了,我看呐,是伤心病的,好好的女人,说没就没了,撇下个刚会走道的儿子,往后这爷俩谁管?” 玉漏倏地“嘶”了声,手给鱼刺刮了一下,破了条口子。她看一眼,没找见那条口子破在哪里,又伸进那濡湿滑腻的鱼肚子里继续掏着,自己的血和鱼的血混在一处,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天光大亮了才在院里瞅见西坡,来的客越来越多,不得不出来迎待。人果然消瘦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时时佝偻着背,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和人说话的样子也显得迟钝恍惚,总是等人家转过背走了,他才想起来笑着点头。玉漏蹲在这角落里,穿过幢幢的人影去看他,觉得又是隔世。他们的世界,一个一个加起来,已隔得那么远了。来往客多,他们没能说得上话。 次日玉漏照旧要去帮忙,那陈家的昨日就说他们王家的碗不够,玉漏走前往厨房里拣了几只碗,挑来挑去都是豁了口子的,不过口子不大,也没什么妨碍。 秋五太太这还舍不得哩,在灶上说:“你把咱们家的碗拿去,和他们的混在一处,到那时还拿不拿得回来?” 玉漏把五六只碗摞起来,“咱们家的都是有青花纹的。就是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可惜,早该换了,都缺了口了。” “噢,缺个口就要换?你家好有钱!”秋五太太横她一眼,“今日大节下的,你不说在家踏实坐着,又跑去做什么?人家又没请你的去帮衬。” 玉漏避而不答,“今日中秋爹也是在四叔家,您又白忙什么?” “就是在你四叔家过,我才要烧几样像样的菜提过去。你也别往王家去,赶紧和我把菜烧出来,好一道往你四叔家去。” 玉漏只当没听见,仍要走。秋五太太见叫她不住,倏而笑了笑,手只管“咚咚咚”地在砧板上切菜,“你当我不晓得你的心思?见那媳妇死了,你那念头少不得又转起来了。我告诉你,且别说你如今是凤家的人,就是你还在家做姑娘,人家才死了老婆,也还有三年孝呢!” 玉漏回头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给人家听见,您老人家面上就好看?”可是心下不由得有点亏心,所以愈发端得义正言辞。 走到王家来,因是中秋,吊丧的客少了许多, 帮衬的人也少,此时只有焦家的在那院墙底下杀鸡。他们焦家穷,赶着这时节下,一会烧出来的饭菜,王家少不得要给她端些家去,中秋的席面就有了。所以问玉漏:“你今日还来?你们家难道就不预备中秋席面?” “我们是往四叔家去吃团圆饭,不必忙什么,下晌才去。” 焦家的叫她帮着杀鸡,玉漏倒会哩,揪住那鸡翅膀,脑袋也拨到后头来揿住,扯两下脖子上的毛,一刀向那拔了毛的地方抹去。那鸡在手底下挣扎几下,甩了几滴血在她脸上。 焦家的睐着看一眼,笑道:“你倒很利落,年轻姑娘家杀鸡都有点怕。” “怕什么?”玉漏也笑,“吃的时候倒不怕。” 今日吃饭的人少,又都赶着回家过节,因此早早的院内就散得差不多了。玉漏帮着洗了碗走出来,正撞见西坡送客回来,穿着见素白的长袍,一时竟令玉漏想起那时池镜穿素服的样子。 她掀起围布搽搽手,立在院墙底下朝他笑笑,“你怎么胡子也不剃的?” 西坡像是才想起来,往下巴上一摸,随便放下手,“忙得顾不上。” 他那样子十分潦倒,笑意怆然,神情恍惚,一连两日玉漏见他都是这样。她心里有点鄙夷,这个男人这样不争气,何至于悲伤至此?何至于?难道他爱她爱到她死了他就不能好活? 她知道是有丝嫉妒作祟,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去嫉妒一个死了的人,但忍不住想,梨娘厉害了,她这一死,他就是不爱她也得爱她了。 可谁还能和死人争什么?只能是宽慰他,“我才刚见你只顾着待客,没吃饭?还是要吃饭的呀,否则身体岂不累垮了,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难道不管他们了?” 西坡立在那灰扑扑的院墙下,颓然地笑着没说话。玉漏紧盯着他熬红的眼,心里忽然又焦躁又恨,但是拿他没办法。见四下无人,她摸出帕子递过去。西坡不知发什么呆,一时没接,隔了会,忽然顺着那墙溜下去蹲住,双手抬起来掩住面孔,浑身骨头汹涌地抖动起来。 玉漏知道他在哭,她垂着眼看他掩面痛哭,慢慢觉得心被他哭死了,脸上一片惨淡。 未几他放开手,止出了哭,狠狠抽两下鼻子。玉漏拂裙蹲在他面前,给他递上帕子。西坡睇她一眼,接来帕子一面叠起来,一面立起身。玉漏也跟着起身,到底他没往他自己面上揩,反而攒着眉头拈起个角想揩她的脸。然而到底没贴上,手在旁边悬住了。 玉漏的心又像陡地活过来,脸不觉地朝他掌心里稍微偏去。西坡犹豫着让开手,就把帕子递还给她,“你脸上有点血。” 杀鸡时蹦上去的血点子,在她眼下凝成了颗红痣,不用力搽不掉。 西坡嘱咐道:“回去拿水洗一洗。”言讫就进院去了。 玉漏朝院里看,他走到了灵前去烧纸。他一日要烧好几回,一闲下来就在那里烧,火焰在太阳光里根本看不见,只是股青烟。那烟仿佛熏在玉漏嗓子眼里,堵得慌。 她拔腿要走,又没力气走,也顺着那墙根缩下去,一头扎进裙里,慢慢的,两个肩颤动起来。 老远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哭,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在哭死人。但池镜知道,她是哭活人。 蛇皮巷唯有这点好,弯弯曲曲的,那些起伏的院墙很能藏身,池镜在这里站了半日他们也没发现,他倒把他们看得个一清二楚。 原来兜兜转转,玉漏的心竟是停在这里的?还以为她“好高骛远”,一门心思要飞上枝头做凤凰,那颗心自然也早就跳离了这条穷巷。想不到是他错看了她,原来她还真是个“树高不忘根”的人。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在太阳底下转了身,仍朝巷口回去。 永泉见他脸色不好,试着问一句:“怎的,玉漏姑娘没在家?” 池镜横他一眼,没应声。永泉把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话,仍把车赶回府上。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死人也赶着凑热闹,进门就听见说凤太太昨夜也没了,凤家那头正忙着发讣告搭灵堂。络娴差点没哭断气,乱着换素服同贺台回娘家奔丧。 这府里还要过中秋,老太太催着桂太太先去瞧瞧,那是她亲家母,推不开的。桂太太忙里偷么抱怨一句:“死得真不是时候。” 去一趟下晌便赶了回来,大宴厅上正开席,自然就成了阖族谈资。老太太问几时死的,桂太太道:“四更天咽的气,请大夫乱着救也没救回来。” 老太太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歪声丧气地叹,“她病得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二三年了。我先还想,她未必撑得过今年去,你看去年春天她打发二奶奶出阁就是强撑的精神。二三年了,能撑下来也属实不易。” 桂太太也病了几年,总觉这话含着些暗示,是不是觉得她也该早点死?她没再说话,将眼调到戏台子上去,拚命捺住一阵咳嗽,然而也有一两声冒出来,她忙拈着帕子掩住。 老太太在上席瞟她一眼,又笑着和亲戚家的几位老太太说起话来。 用过酒席,戏还未散,亲家过世,他们家还在这里热闹,到底有些不好,老太太想着,便打发池镜换了素服过去,“你也不爱看戏,和凤家又好,你先去,夜里再回来。明日我和你太太她们打点好东西再过去。” 比及日薄崦嵫,池镜穿着素服赶到凤家,还未走到灵前,就给那凤二在园中碰见。凤二二话没说,捏起拳头一下就朝他挥来。池镜朝旁边闪身让开,冷着脸睇他,“你还没打够?真当我是怕了你?” 凤二一看周遭无人,也不顾忌,揪住他的襟口道:“你竟还敢到我家来!你们奸夫淫妇气死了我娘还不足,难道还要来气死我大哥!” 池镜心神颤动间,一把拽下他的腕子,咬得腮角一硬,“你凭什么说你娘是给我们气死的?” 凤二咬紧牙关,“我娘前头还好好的,就是昨日给你们一闹,才气死过去。池镜,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我们凤家哪里对不住你?你小时候到我家来,我娘哪回不是好茶好饭招待你,当你是自家的儿孙一样疼?我大哥还救过你的命,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的?!” 说话又捏住拳头要打,这回池镜没让,倏地攥起拳头,反将他一拳砸翻在地,又冲着地上笑了笑。然而面上再狂,心里却是认同了他的话,要不是也不会发怒。 可有什么办法,许多事不是他能预料到的,就像他从没料到会遇见玉漏,也没料到如今这罪魁祸首只剩了他。 他仍往灵前去,天上已有个月亮毛了边的影,白白的一圈,混在金红的残阳里,头上乱飞着蜻蜓,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地上仓惶地打着转。大节下,到处是急管繁弦,也有欢喜的,也有哀恸的,锵锵地响成一片,都不与他相干。他在这急促而苍茫的声音里仿佛听见玉漏在呜呜咽咽地哭,想到那眼泪也不与他相干,就觉得是从燕太太那只大圆角柜里又爬出来一回,又死了一回。
第51章 永攀登(O五) 凤家的事玉漏半点风没听见,自然也没人来告诉她。晚上是在四叔四婶家里赏月吃饭,几位叔伯也都带着家眷来同聚,玉漏夹在几个未出阁的堂姊妹当中,比做了寡妇回娘家的女人还显得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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