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年关在即,街上益发川流不息,路上湿润润的,早上才化过霜,风带着凛凛的寒气。那马车停得离巷口老远,玉漏猜,池镜一定是怕给她们家来往进出的亲戚看见,有意躲得远远的。他烦她们连家的人,正好她也烦他们池家的人,算是扯平了。 池镜穿着毛皮氅衣,戴着银鼠帽,正倚着闭目养神。阔别多日 ,玉漏忽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侧面坐下,把手悬在炭盆上烘着,想着他们好像就是去年冬天好在一起的。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慢慢想起倒有桩正经事说,“我们年后就搬家了。” 池镜撩开了眼斜着看她一会,把身子向前稍欠着,“搬去哪里?” “就在这街上。”玉漏往他肩后递下巴,“前头有所宅子,我爹已经和人定下了,原是位老秀才家的祖宅。” 这条街上少有大宅子,池家一下就猜到是前头独门独院的那一家,向街前开着大门,也还像个样。因笑:“回头迎亲的时候倒便宜了,免得这蛇皮巷里迎亲的花轿都抬不进去。” 按他们家的排场,一定是八人抬的大轿。玉漏蓦地联想到,婚前的男女是不该见面的,她忽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你今日怎的想着来?” “我尊我父亲的话来给家送些东西。”他也伸出手来烘,一会去握住她的手,“方才送进去的东西都收了么?” 玉漏任他握着,“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 “银子。”他说得极随意,“我父亲想着你们家到底贫寒些,只怕少银子给你置办嫁妆。他自己拿了一千银子叫我给你送来,我又添了五百两。” 打发他来送,恐怕老太太并不知情。玉漏有些惶然不安,“就怕老太太听见了生气。” 池镜放开她的手,倚回车壁上笑,“你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横竖不是官中出钱。那些银子是我父亲自己在京的进项,他常年不在家,除皇上赏赐的田地外,老太太体谅他在京的花费也不小,着他现银子不必入官。我那五百两,都是我素日使不上的月例积攒下来的。” 玉漏瞪圆了眼,“那岂不是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怕什么,你置办了嫁妆也是抬进我们家来,我又不折本。” 玉漏讪着想,恐怕多少是要折一点,她娘岂有不私取私拿的?但这话不好明说,想来他也料得到。她看见他脸上有些疲态,免不得要关心两句,否则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你近来也忙坏了吧?” 池镜听着街上轰闹的声音,倒觉得清静,他低着头拿钳子翻底下的炭盆,“也不要我忙什么,只是为裁做衣裳每日给人摆弄来摆弄去,烦得很。” 有一点火星飞上来,仿佛跃在眼中,使他眼睛里倏地明亮起来,“我那几间屋子现下在重新装潢,做新房,他们在乱着添换家具,床也命人重新打了一张,大概年后就能得。还是紫檀木雕花的,不过换个样式,我是喜欢紫檀木那颜色,不知你觉得怎样?不换的家具他们都要重漆过,我那间小书房后头的碧纱橱要往外挪几寸,好将卧房再让得宽敞些,往后是两个人睡在里头——” 玉漏听他说着,好像是在打造一只黄金笼子,在那笼子里铺上洇褥软垫,装上雕窗华帘,笼子仍是笼子,只是尽量使它既体面,又舒服,不过她没有将被囚困的自觉。 她自十六岁被连秀才送进了唐家,那时候以为离开家会日子就能好一点,可是到了唐家,府里人口那样多,唐二又喜新厌旧,他稍微冷落一点,其他下人的奚落就跟上来了。后来又到到了凤家,俪仙善妒不能容人,日子也并没有好过一点。她一直以为只要走到新的境况里去 ,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其实并没有,人生就是一个笼子套着另一个笼子,不论怎么逃,逃到哪里,都是给笼子罩着的。她是习惯了,觉得能住进个黄金做的笼子里也很好。 她问:“那你现下是睡在哪里?” 池镜朝她一笑,“眼下我搬到二哥那头暂住着,二嫂很生气,成日见着面也不睬我。” 非但络娴不睬他,阖家都像是对他带着点怨气,丫头们和他再说笑起来也是拈酸的口吻,都觉得他娶谁不好,偏定下个丫头,比她们强不到哪去。连翠华见着了也要讽他两句。 这些都罢了,唯独察觉贺台是一种凝重的忧心,大概是想到他要成家,怕他紧跟着就要“立业”。 他歪下脸看着玉漏的脸,“你像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玉漏笑道:“二奶奶为她大哥的事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时是想不到咱们会成亲,才会罢了。” “你既然想到这点,就不怕往后她做二嫂的为难你?” 玉漏脸上没变化,只是微笑,“没什么好怕的。” 池镜知道她沉得住气,一直恨她这一点,眼下看来这也不算个坏处。可他仍不喜欢她处变不惊的态度,便把脸转开,挑起窗上的料子向外望。这时候为过年,哪里都热闹,许多百戏杂耍都在街上卖艺,锣鼓敲得锵锵的,年节的热闹好像盖过了他们婚事的喜气,那婚事总觉得差着股劲,拼不过年关的气氛,他感到失望。 在街上看见熟悉的人影,他不免正坐起来,轻蔑地笑了声,“那不是王西坡?” 西坡手上拧着些纸包沿着街边走,在一户人家门前便站定下来。玉漏换到这边来坐,伸着脖子向外望,也看见了。 是那何寡妇家,何家也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底下临街有一间铺子,一直趁那铺子卖些油盐酱醋。她男人在时是她男人在做,生意还好,早年间玉漏也拧着油壶到他们家打油。那男人生得黝黑矮小,会做买卖,就是足了斤两后,勺里的小半勺油也懒得再倒回去,一股脑都给玉漏装进壶内。后来他死了,是他娘照管铺子里生意,老太太抠搜,常少人斤两,像玉漏她们这起老主顾也渐渐不去了。 如今西坡又是议亲又是找铺子重开张做肉铺,大约在两家双全的好事,娶何寡妇,一并租他们家的铺子,还可以顺带手照料楼上的何老太太。 未几那铺子开了扇门放西坡进去,池镜从那半开的门板后头瞅见个羞答答低着脸的妇人,西坡向她拱手,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她。池镜心下猜到,却偏要问玉漏,“那妇人是谁?他们家的亲戚?” 玉漏收回脖子来,“是他新定下的填房老婆,是个寡妇。” 池镜不由得朝那门后多瞅几眼,那妇人身段矮小,略有发福,满面油黄,单论相貌,与那王西坡简直是野鸡配凤凰。他笑起来,不免有幸灾乐祸的意态,“这瞧着可不大般配。” 玉漏一口气涌上来,倒拿秋五太太的话来堵他,“哪里不般配,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膝下都拖着孩儿,再没有比他们更配的了。” 池镜听她语气不大好,便俯下背来,两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睇着她笑,“那妇人生得比你难看多了。” 玉漏听见益发生气,抬眼瞪他,“你的意思是我很难看?” 他又忽然觉得她一下美得不行,活灵活现的神情,不再是那精致得假的微笑。可是想到她这份生动是为西坡,心下又很不痛快。 索性大家都不要痛快好了,他故意刺激她,“你不算难看,也算不上好看,姿色平平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玉漏一下觉得与那何寡妇不相上下了,亏得这些时一直给自己安慰,比她强多了,比她强多了!不过方才看见西坡一样对着她温柔有礼地笑,也一样待她体贴,拧来的东西只怕是给他们孤儿寡母过年的,正因为她们是孤儿寡母,他更对她照料。 她对西坡像是听一个故事没听到结尾,尽管隐隐猜得到,但没听到,总不能死心,有时往好猜,有时往坏了猜。 她眼角眉梢一时挂着萧瑟的霜气,瞟见池镜那张笑脸也逐渐冷了下去,冷静地道:“你放不下他。” 说完他立刻便后悔,这等同于承认了她和人家的情分。 玉漏马上驳道:“没有的事。”继而又微笑起来。 池镜也重新笑起来,没再说什么,一脸的厌倦。回去他还在想,干脆设法弄死那王西坡,在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一个故事最恨的便是扑朔迷离,真弄死了王西坡,他和玉漏的感情更要显得柳昏花螟了。 只得将这忽起的念头作罢,横竖过些时候玉漏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人,他庆幸当初下了正确的决定。正万般无奈地倒在铺上,倏听他父亲打发人来叫他过去,便又换了衣裳过去那头。 外院几间屋子早腾空了,好些家具新上了漆晾在场院中。沿廊下踅入内院,燕太太不在家,只他父亲歪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就放下书懒倦地问:“东西都给连家送去了?” 池镜拱手回道:“儿子又另添了五百两。” 池邑只笑了笑,向榻围上后靠去,“那是你的银子,随你怎么使用。看你是很中意那位连姑娘,往后成亲过起日子来,想必也和气。”他也是自回家来这些日子,从未听见燕太太对儿子说过什么体己话,连他的婚事开始张罗起来,也没听见哪位上年纪的女人对他说过什么关照的话。只好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关照他几句,“眼下送这些钱过去,不过是为了两家面上都好看点,往后人家进门,可不要为今日这些东西就看轻了人家,否则也不要送了。男人家,不论是钱财还是情分,都要大气一点。” 池镜觉得鼻管子里有些酸痒,在椅上点头答应。池邑也就没话可说了,打发他回去,“回去养足精神,来日好做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他自己却颓丧地歪在榻上,想起头他回做新郎官的时候,仅仅只有半日的意气风发,一到黄昏礼成,刚入洞房,就听见外头又敲锣打鼓乱起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妹子碧鸳跌进池塘里了。 单为乱着救碧鸳就折腾了一夜,连新娘子也不得不换了衣裳去看顾小姑子。阖家守了碧鸳一夜,碧鸳醒来说:“是不留神踩滑了才跌进去的。” 别人肯信,唯独老太太不信,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吩咐池邑,“你留在这里看顾着你妹子,虽说你们新婚燕尔的夫妻,不好劳累了你,可你妹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放心不下不是?” 碧鸳人是醒了,却因受凉大病了几日,池邑没奈何,只得瞥下新婚的先二太太看顾了她几日。后来碧鸳的病虽见好,性情却大坏起来,比从前还要骄纵任性,隔三差五便要寻出是非哭骂打闹,每是如此,老太太便少不得叫池邑去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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