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够飘到卧房里来。纵然玉漏一张脸抹得跟五月里的蜜桃一般,此刻也像白搁在那里好几日,颜色还是那颜色,不过不再鲜艳了。 她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就没人记得她是打鸡窝里飞出来的么?不会的,别人都替她牢牢记着呢。 这一刻她想到老太太,她就是给他们记了一辈子!
第64章 经霜老(O三) 黄昏行过礼,池镜就不必再出去应酬客人,不过外头依旧热闹不断,像是为了他们,又像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管闹他们的,天也只管黑了一半下来,丫头们打水进来给池镜洗漱,他坐在床沿上掬水洗脸,瞟着一旁的玉漏,她盖着盖头,像是布盖着的一只鲜亮的红瓶。 玉漏听见他在笑,“揭了吧,还装模作样盖着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听语调有些轻飘飘的醉意,她没理他。他要伸手来接,给金宝打了下胳膊,将面巾塞在他手里,“急什么?等我们走了你再揭,新娘子又不是揭给我们看的。” 众人听见都嘁嘁低笑起来,珍娘也在旁边站着笑,眼睛躲闪着羞答答地看在池镜身上,笑声却比旁人都大,引得池镜也看了她一眼。她看见池镜在看,忙在前头两个小丫头手里找找还有什么可服侍的。却毫无章法,好些物件她也不认得。 丁香取了柄软毛小刷蘸了牙粉给池镜漱口,斜她一眼道:“你别站在这里碍事。” 当着池镜珍娘也没好说什么,只让到一边,还是偷眼瞟着池镜,待屋里忙完了才给青竹招呼着出去。 侧面长条案上点着两只偌大的红烛,帘笼帐子都换了红色,映得满屋里都是昏昏红红的光影。池镜打量着遍身繁芜的新娘子,挑开那盖头,看见玉漏的脸,也不知道是帐子映的还是搽的胭脂,比往常看起来有气色,嘴唇也抹得红亮,像挤破了的樱桃肉。然而她人还是那个人,冲他微笑着,眼睛里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欢喜。 本来嚜,都是旧相识。他娶了她,如愿是如愿了,可忽然就像幼年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赌输了,饭咽进肚子里,虽然满足,又不免觉得有点屈辱。 所以也还赌气,不忙着有下一步举动,一脸淡然地旋到榻上去倒茶吃。整个人向里头围板上靠着,一条腿平搁在榻上,一条腿支起来,茶盅衔在嘴里,不急不躁的,很闲适的神气。 玉漏起初还不觉什么,后来见他肩后窗户上再不见一点天光,外头的嚣嚷也渐渐沉下去,熏笼里的火星子辟啪蹦起来,心下才渐渐感到无所适从。难道就这样在跟他熬一晚上?她可是熬不住了,身上穿得太繁琐,压得骨头都是沉甸甸的。 她坐不住,也起来在圆案上倒茶吃,衣裙窸窸窣窣摩挲起来,蓦地有点尴尬,“你吃醉了么?”像没话找话说。 池镜睇她一眼,很快垂下眼皮,是怕多看她几眼就耐不住,“没有,我那酒壶里多半掺的是水,大哥还替我挡酒。”他闲淡地笑了声,“今日唐二也来了,还问我讨的是哪个连家的小姐。” 这时候提这个有什么意思?难道到此刻他娶她还觉得是屈就?玉漏搁下茶壶,衔着盅转过背去,慢慢往床上走,“噢,大概都想不到吧。南京城姓连的人家也多。” 池镜暗悔说错了话,不得不往前坐,腿放到地上来,想起身又没起身的样子,老远朝她望过去,笑了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这屋子比从前好不好?” 玉漏这才得空斜着眼将卧房扫一圈,把茶盅握在手里,也笑,“你这间卧房我先前从没进来过,先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眼下这样子你喜不 喜欢?” 床头有妆台,床尾贴墙摆着一架海大的多宝阁,直连着长条案,那排窗户外面就是那方天井,藉着溶溶月光可以看见那棵白玉兰的影,这时节一朵朵全开了,白得有种凛凛的冷气,树底下有石桌石凳,旁边便是通向燕太太房里的海棠洞门。玉漏从前从外头走过,也朝这窗户里瞟过,那时候家具不是这样摆。 她抬手摸架子床的雕花罩屏,润凉的触感,透着香气,从前也不是没摸过这些好料子,但当下想到这些是自己的了,就有种短促的幸福。她不由得狠狠点下头。 这就算和好了,不该说的话抹了过去。池镜笑着走过来,看见她耳下的坠子还因为她方才那一阵点头在摆荡,竟然是他当初送的那对“柿柿如意”。 他自床沿上坐下,手托着一只耳坠看,“怎么戴这个?人家说新娘子新娘子,从头到尾的行头都要是新的 。” “我人也不是新的人嚜——”玉漏低着声呢喃,恍然有些失意。 池镜听见也装没听见,不过心下忽然理解有的男人为什么偏爱劝伎女从良,想着这个人是为他洗尽铅华,这个人是为他新生的,就觉得愉悦。他还托着那耳坠子没放,顺着摸到她耳垂上去。 玉漏偏着脑袋让了一让,忽然有几分羞涩,“这是红玛瑙的,又是现成的,不是正好?” “可这是别人戴过的。” 玉漏想起来他说过,这副珥珰是从一对年轻夫妇手上买来的,人家穷了没办法,连嫁妆也卖。不过她还记得他讲的,那小官人说不能私自做主,要问过太太的意思,偏太太不在家,他才在他们家里憋坐了许久。 这倒是个好兆头,希望他将来也这么敬重她才好。 “这有什么,好东西还怕人使过么?那些古董不也是好多人都使过?”她想着闷头笑起来,一刹那笑得烛光也温柔。 池镜心神一荡,便凑下去亲在她面颊,“你今天可不好再讲不行了。” 玉漏先诧异地抬起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不觉烧得滚烫,嘴里咕哝了一句,多半是逞强。 池镜索性捏住她的下巴,不准她再埋头下去,一面亲着她,一面摸到她脑袋上,将钗环一根一根地都拔下来丢在地上。叮铃光当的,玉漏听得心惊,生怕哪个摔坏了,心砰砰跳个不停,眉头也扣在一处。他先很温柔,她给他亲得忘情,阖上了眼,他就有些急促起来,慢慢像在狼吞虎咽吃她似的。 一会他忽然停住了,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目光显出种软弱微醺。 衣裳是怎样解掉的她也迷糊,反正觉得他像有无数只手,一时摸在她这里,一时捏在她那里。池镜把手伸进她衣襟里,衔着下嘴唇凑在她耳边说:“穿得这样繁琐。”焦躁的埋怨。 渐渐痛恨她那些衣带简直多得解不完,便把她揿在铺上,使蛮力一气扯开,将她两条臂膀从层层叠叠的红绸缎中解脱出来。玉漏两条手臂摆脱了厚重,忽然觉得无依似的,只好攀到他肩上去。他有了摆弄她的权力,所以她不好说这不行那不行,何况他还有一身力气。她胸前的肉给他握在手中,觉得仿佛是心脏给他握住了,有一种生命因为脆弱不得不依恋着谁的感觉,希望他的手不会拿开。 后来他把她摆弄得跪起来,两手扣在罩屏那镂空雕花的缝隙里,膝下乱堆着衣料,倒不觉得硌人,不过她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姿态,像牲畜一样,因而微微扣着眉头。俨然池镜喜欢,他闯得突然,没给她一点缓和的余地,一下将她撞得贴在罩屏上,痛得哼了一声。 他也没有道歉,反而得意,“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让你觉得痛。” 玉漏扭头看他的笑脸上有丝伤感,觉得这件事就是很极端,既让人痛,又让人愉悦,一时令人兴奋,过后又令人消沉。她给他逼出些泪来,迷濛着眼睛,一只扭着头,想把他看清。 他俯下来,掐住她的下巴亲她,一面不停歇地冲撞着。玉漏听见那声音,像是耳光抽在脸上,恨倒不恨,就是觉得十分羞耻,便报复地咬在他唇上。他总算顿了顿,狠笑着晃两下她的下巴,“咬我?”招来他更放纵的报复。 这晚上像是打仗,他弄得她遍体狼,藉,她也弄他一身伤,早上看见他背上胳膊上好些细细的血痂,阳光照在上头,有种破裂的美感。 玉漏是在他怀里醒过来的,十分不习惯,望着那红绡帐还觉得恍惚,不知是几时,天都如此大亮了。 她忙推他一下,“要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他们请安吧?太阳都出来了!” 池镜“唔”了声,将胳膊一揽,仍旧将她困在怀里,那手在她皮肤上恋恋地游移。他另一条胳膊盖在眼睛上,又睡了会才不慌不忙地道,“忙什么,我们是新婚的夫妻,他们能体谅。” 他们能体谅他,不见得会体会她,本来她如今就是个众矢之的,哪还敢落下把柄给他们议论?玉漏只得先拥着被子坐起来,又推他,他纹丝不动,她又只好带上些撒娇的口吻,“三哥、三哥,快起来!老太太他们想必等着呢。” 池镜吭吭笑起来,撤下胳膊,眼睛从她脸上瞟到下,“你不痛了么?” 玉漏心下一窘,脸上绯红,不能接他的话,知道一接这类话少不得又要闹起来。大白天的,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池镜无趣地爬起来套里衣,走出去开门,丫头们早在廊下端水候着了。青竹领着进去,看见玉漏穿着寝衣慌里慌张在地上拾衣裳,也作没瞧见,只招呼着一班人把东西搁下磕头,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跟着叫“三奶奶。” 忽然见这么些人跪在底下,一下将玉漏惊得跌坐在床上,怔了须臾,忙要找红包。 “起来吧。”池镜懒洋洋地走进来,朝丫头们看一眼,睇了眼榻上,“自己去拿。” 那炕桌上摆着案盘,里头垒着红纸包的铜钱,五百是一包。丫头只看一眼,皆没急着去取,仍旧端起水盆近前来服侍。 独珍娘走去先拿了钱,回头一看,已没了用得上她的地方。她也实在不晓得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样的规矩,虽然秋五太太嘱咐过几句,但又和秋五太太说的全不一样。 玉漏洗罢脸,抬头看见她无所事事地立在一旁,心下忽有了主意,又将丁香瞅一眼,笑道:“珍娘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什么都要现学,只好劳烦丁香姐带着她几日。” 丁香把眉一皱,瞅一眼珍娘,“奶奶娘家的亲戚,我可不好带。” 玉漏笑道:“不怕的,她跟着我来,又不是来做小姐太太的,就是来当差的,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就像带小丫头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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