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二太太新媳妇进门也不好过,老太太原是那脾气,又为哄着女儿高兴,益发不给先二太太好脸,常拈出错来叫她到跟前立规矩,致使那新房常日空着一半,不是新郎官不在家,就是新娘子不在家。熬过半年光景,夫妻俩聚少离多,愈发生疏,睡在一张床上也还十分拘谨,听见点动静就觉得是哪里又生了事端。 他们京城的宅子比南京这里的还大,一旦忽生什么事下人们便敲锣打鼓地嚷,那时候不是疑心家里进了贼就是三小姐发了梦魇,总是不太平。池邑这些年还怕听见锣儿响,那些声音轰轰的在耳边,一定要他不得安宁。 后来好容易碧鸳出了阁,他也习惯了那些乱子,反倒是踏实睡在床上的时候会心神不宁,总觉得那锣儿随时又要敲起来。 果然,那锣儿又响起来了—— 这厢池镜刚一出去,老太太打发了个小丫头进来传话,“老太太说,外头为给三爷装潢新房,成日闹得不成样子,只怕吵着二老爷不得清静。老太太刚命人将西南角的雁沙居收拾出来了,叫二老 爷搬到那头去住。” 池邑面无异色,待要答应,旋即燕太太笑着进来,“夜里倒不吵,他们装潢屋子也是在白天。” 那丫头扭头道:“老太太说,二老爷成日应酬多,自然昼夜都要清静。” 燕太太笑意沉了沉,没再违抗,横竖他们夫妻住不住在一处也不要紧,她也习惯了,便道:“那我一会就叫丫头们把老爷的东西拾掇拾掇送到雁沙居去。” 那小丫头又道:“老太太说难得二老爷今日得空在家,叫老爷晚饭到我们那头去吃,老太太特地叫厨房预备了老爷爱吃的菜。” 池邑起身作揖,“去回老太太,我晚饭时候就过去。” 待那小丫头出去后,燕太太便命人先收拾了池邑的细软送到那边去,一面坐下来问:“我方才听见你叫镜儿送了什么东西到连家去?”她分明听见他们是说银子,故意这样问,是看池邑瞒不瞒她。 池邑全没当回事,照实道:“不过送了使他送了些银子过去给连家置办新娘子的嫁妆,既已做了这门亲事,不好叫新娘子脸上太无光。” 燕太太不免打起算盘来,如今芦笙要做晟王妃的念头既已作罢,将来她出阁,只怕老太太也舍不得给她摆排场,因此只能指望起池邑来。可池邑又不是她亲爹,只怕他不答应,又不好明说,只是拘束地笑着,“老爷真是肯体谅。我看老爷这次回来,像是带了些现银子回来?老太太知不知道?” “早前镜儿写信给我说婚事,我想着趁这次回来就办了,因此带了些现钱回来,都是作他成亲之用,老太太知道不知道也不会要他的。”池邑说完看她一眼,猜到她的意思,举起书道:“等镜儿的婚事办完,看下剩多少你都收着,将来给芦笙添置嫁妆用。” 燕太太想不到来得如此容易,又观他面色,笑着给他添茶,“回头我叫芦笙来给老爷磕头。”
第63章 经霜老(O二) 按说池邑吃过茶朝那雁沙居去后,燕太太总算得以在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浑身骨头都似松了一松,在榻上转着膀子和芦笙那奶母徐妈妈道:“晚饭叫芦笙过来这屋里吃。” 自从池邑回来,芦笙就不到这屋里吃饭了,要么自己在西厢房吃,要么是去她姐姐金铃那头吃,嫌与她父亲坐在一处不自在。自然燕太太更不自在,也不叫她来。 徐妈妈回道:“姑太太今日叫她过那边吃饭,早不在屋里了。” 燕太太放下胳膊嘟囔,“她姑妈不是说这几日身上不大好?又一向是吃素,芦笙不是吃不惯嚜。” “说是叫厨房烧了好些精致素食。前几日老太太的寿,席上丫头吃腻着了,这两日还吃不下荤腥,正好。” 燕太太便不理论,随芦笙去。 芦笙为她父亲在家不自在了好些时候,听见下晌他父亲搬到别处去睡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的,有些怅然若失,一张脸映在阴沉的天光里,柔白得像摔碎的瓷片。 碧鸳见她将箸儿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笃着,笑道:“姑妈家的饭就这样难以下咽?你看你,吃得这样勉强,不像姑妈请你来吃饭,倒像请你来遭罪似的。” “不是的——”芦笙噘着嘴,只好跟她姑妈说一说,“才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丫头将老爷的东西搬到雁沙居去了。老太太吩咐的,说三哥的屋子在装潢,怕吵着老爷清静。” 碧鸳搁下箸儿,掩着嘴咳嗽了两声,目光小心地看她一眼,“怎么,二老爷为这事不高兴?” “那倒没听见老爷抱怨什么。” 碧鸳淡淡微笑着,给她搛菜,“那就是你母亲不高兴了。” “我母亲也没说什么。” “那你又不高兴什么呢?”碧鸳纵容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是闹腾惯了的,你父亲这一回来,成日看着你,你难道就不觉得拘束?如今他搬去别的屋里住,你能得松快了,该高兴才是啊。” 芦笙也说不好,情绪似卡在期待与不期待之间,又想和她父亲在一处,又怕和他在一处。她说:“我还以为老爷就跟大伯一样,是胖胖的身量,时时笑着,谁知不是那样。老爷比大伯长得好多了。” 碧鸳轻轻哼了声笑,“那是自然,你父亲的亲娘就长得比你大伯的亲娘要好看许多,从前老妈妈们都是这样说。” 不过她们都死得早,连碧鸳也没见过。池邑的亲娘是为生他难产似的,所以他还在襁褓中就给抱去了老太太膝下,不像大老爷,会说话会走路了老太太才进门。 老太太那时候年轻,进门后一心要自己生个儿子,所以待不是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是淡淡的,不过多关照奶母几句。等一阵还不见有孕,急起来,听了老道士的话,要借别人的儿子讨个彩头,池邑年纪小,所以肯时时抱他一抱,逗着他说:“你叫‘娘’来听,不要叫‘母亲’,叫声‘娘’。” 还真是有些效用,果然不日便怀了一个,都说是儿子,那一阵便把池邑当功臣,疼他疼得厉害,走到哪里牵到哪里。不过好景不长,那一胎到底小产了,老太太消沉了好些日子,池邑也不免受到牵连,她常把他搂在怀里捏他掐他,偶有时候想着小产的儿子,又掉着眼泪亲他。 她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因此将池邑调到别的屋里睡,使人家夫妻分离,少不得就要补偿他一点温情,于是晚饭都是按池邑的脾胃来张罗。 老太太自己不大吃,也不要丫头在旁布菜,一面亲自给池邑搛菜,一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一碗烂炖鸽子肉,不知这几年在京还常吃不常吃了?” 她将尾音吊得高了些,歪着双格外慈祥的笑眼,像是和小孩子说话的神气。池邑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觉得是回到了小时候给她搂在怀里的情形,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爱拧他一下,那疼痛使他感到一个女人缠绵的怨恨。 他知道她反覆无常,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然而他也习惯了她古怪的脾气,反而慢慢觉得那两分的好在那八分的坏里,多么难能可贵。 他心下那一点紧张同在朝堂上的紧张又不大一样,朝中的明刀暗箭总带着凛凛的寒气,非常清楚不论是朋党或是对手,都是因利而聚。而她不一样,她好或坏全凭心情,偶然温柔起来也像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不带目的。 他忙回敬着给她搛菜,“吃是常吃,只是不如母亲在时烧得可口。” 老太太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我吃不下了,我老了难克化,晚饭稍微吃多点夜里就睡不安稳。”又道:“我们回南京时我专门把厨房里的老盛妈留在那里,就是叫她给你烧饭吃,我晓得你吃惯了她烧的菜。那道烂炖鸽子肉也是我教给她的,怎么又不可口了?” 池邑搁下碗,将两手撑在膝上,“她姜片搁得多,吃着有些辛辣气。” 老太太稍微攒眉,“从前说过她多少回,她就是难改。”说着招呼着池邑往那边暖阁吃茶,“我那原是炖羊肉的法子,教给她的时候就说,鸽子肉不如羊肉膻,姜片要少搁点,她像是没记性。如今年纪大了,只怕愈发不中用。” 池邑笑着接话,“所以儿子也就不说她了。” 老太太走到榻前,回头笑睇他一眼,“你就是带人宽容,这一点比你大哥强。小时候人家都说将来做了官,你大哥恐怕要比你有出息,我不信,他们晓得什么啊?你那是宅心仁厚,大事上有决断,不像你大哥,小事上苛刻,大事上反倒没主意。果不其然,叫我说准了吧,还是你有大出息。” 她叫他在榻那端坐,打发丫头出去瀹茶,幽幽地向他叹了口气,“所以也难怪你妹子最亲你。那时候你们父亲那样,成日不管事,也不管儿女,只管他自家高兴就完了,我也忙着府里的琐事,还亏得你,成日将你妹子带在跟前。要说起来,她那脾气有一半还是你给宠坏 的,所以你也只好担待着,凡事顺着她些,不要和她计较。” 池邑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滞了一下,“听说三妹病了?” 老太太脸上无可奈何地怄起来,“前头几日就开始说头疼。” 池邑没说要去瞧碧鸳的话,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老太太既不喜欢他们兄妹走得近,也不喜欢他们离得远,她心中理想的距离,是他们人和人隔得远,但在心灵上做哥哥的能永远偏护着妹子。 所以他知道,碧鸳在家一日,他就永远有家难归。 “你别理她,随她折腾去。”老太太咕哝了一句。 话虽如此,到底做娘的放不下,依然把池邑从燕太太那边支开,这些年来都是这样,好在池邑习惯了身边没女人。 一时丫头端上茶来,她从茶盖的缝隙里窥他,见他垂着眼皮呷茶,侧脸的轮廓有种不近情欲的淡然,她倒也不觉愧疚。 往后就是她死了,碧鸳大概也不会像少女的时候那样闹,因为他早在精神上被她们反反覆覆的无理取闹给阉割掉了,也许他是怕了女人,也许是厌烦,总之是对女人丧失了兴致,何况到这岁数,常对着朝堂上的刀光剑戟,更没可能再去迷恋儿女私情。她们尽可以放心了。 但碧鸳心下仍有点惴惴的,还试探地和芦笙说着:“自你父亲回来,我看你母亲像是高兴了许多,前一向还病,这一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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