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生怅,意识到自己的步步后退,知道自己总会再一次载在她身上。他努力抵抗,如今却越来越扛不住。 江鹭无力地看着她,静片刻,在她疑惑望来时,他无谓地转移话题:“你少时又如何想我的?” 姜循愣一愣,说道:“你年少时,对我只有一点喜欢,大多是责。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她面露赧然,说话吞吐,少有的怀春羞涩模样,看得郎君心跳快一分。她躲闪着没说,江鹭倾身,正要催问,二人却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是卫士的声音:“娘子,娘子!快些起身,姜大娘子出事了!”
第63章 玲珑陪颜嬷嬷睡了一夜,说了一宿体己话。母女二人近年少有如此团聚夜宿之时,天亮时,玲珑难免依依不舍。 颜嬷嬷却早早催她快些起身,好去照顾服侍姜循。 玲珑抱着一床褥子,在母亲身边露出赖皮之色。玲珑振振有词:“娘子此时说不定还未起身呢。纵是她起来了,她此时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颜嬷嬷惊疑:“你是她贴身侍女,她不想见你,却想见谁?” 玲珑目光闪烁,意识到自己多话。她咬着舌自然不肯说出江鹭,而颜嬷嬷又何其了解她,女儿这副模样,分明是心虚之状。 颜嬷嬷朝那张炕上奔去,走得急了,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惊天动地喘不上气,整个人扶住墙,脸色惨白身子抽搐。玲珑慌得跳下炕:“娘,你怎么了?” 玲珑从未见过颜嬷嬷这模样,忙扶着娘坐下歇息,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容易让颜嬷嬷缓了过来。 颜嬷嬷靠着炕墙,无奈笑了笑:“人老啦。最近吹了些风,又有些思虑重,估计得了风寒。回头我抓副药吃了就好。” 玲珑不放心:“你有什么好思虑重的?” 颜嬷嬷脸色黯了下去。她本不愿多说,但女儿放心不下,她只好道:“夫人病逝后,我常常想起她,梦到她。我没有帮她带好孩子,还看着她早早去了,心里不好受……” 颜嬷嬷低头抹眼泪。 玲珑松开了娘亲的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了。于她来说,姜夫人只是一个主母。于姜循来说,夫人是她的痛苦根源之一。但对于颜嬷嬷来说,夫人是她一直服侍的“娘子”。 夫人做闺秀时,颜嬷嬷就跟着她;夫人嫁了人,颜嬷嬷还是跟着她;夫人有了子女,颜嬷嬷照顾完大人再顾小孩。 那么多年的情感无法抹杀。哪怕颜嬷嬷亲眼看着夫人给姜循种蛊,哪怕颜嬷嬷成为了母蛊的寄体,她依然思念着夫人。这份思念十分苦闷,无人诉说,久藏于心,难免郁郁—— 毕竟她的女儿和夫人的女儿,都不喜欢夫人。 颜嬷嬷对玲珑强笑:“好了,别管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把这月的药给你备好了,趁郎主上朝回来前,你快回去看看循循吧。你劝劝循循,别让她和郎主闹别扭了。” 颜嬷嬷正劝得仔细,外面有侍女脚步声凌乱,乃是服侍姜循的、被玲珑留在那院中候着的小侍女。 侍女急急敲门:“玲珑姐,府上出事了。主人逼大娘子嫁给贺家郎君,大娘子不肯,要自尽——” 玲珑和颜嬷嬷皆惊:“自尽?!” 玲珑再顾不上颜嬷嬷,提着裙裾匆匆跟着侍女朝姜府正堂奔去,一路上顺便询问具体是如何情形。 -- 事情发生得简单又突然。 颜嬷嬷不知朝事,并不知晓今日是没有朝会的。姜明潮早早出门,不是上朝,而是去东宫的“小朝堂”,和太子讨论政务。 姜明潮在那“小朝堂”上后知后觉,得知姜循发了一场疯,烧了数车粮食,还没有给出理由。他到时,见那年轻后生贺明和太子嘀嘀咕咕,而他一到,暮逊便收了话,只和贺明交代一句“她不敢闹大,你处理此事”。 暮逊朝太傅恭敬行师徒礼,叫姜明潮“老师”。暮逊又半开玩笑,让老师管教好姜循。 而姜明潮盯着贺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心越来越远。太子越来越不信任他,如今连张寂都不如何召见。太子更信任贺家…… 贺家! 一介商贾,妄想挑衅他们这样的大族,将他们踩在脚下。 姜家原先也不如何显赫,只是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寻常世家罢了。姜家全靠姜太傅教出了一个太子,全靠姜太傅的数十年经营,才有了今日名望。 而今,姜太傅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如何肯在此之前,就早早失宠? 姜循那个叛逆的混账,能维持着太子妃的位子已然不错,更多的是指望不上了。幸好姜太傅早有准备—— 四月琼林宴时,姜太傅见到了贺明的父亲。登科才子,榜下捉婿,那般美事美谈,姜太傅也凑了个热闹,和贺家戏谈两家联姻。贺家出身商贾,若能攀上姜家,自然也是欢天喜地。 之后贺家几次送帖来,太傅却一直犹豫。 而今日,太傅下定了决心。太傅离开东宫时,就和贺明表明了此意。贺明愣神,目有古怪,却只说回去和家父相商,并未拒绝。姜明潮便看出这年轻后生是有意动的:姜家女配他,他当然不亏。 然姜明潮一回到府,便见张寂居然在他府上。 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姜芜正要与张寂出门,笑靥浅浅顾盼神飞,粉衫素帛。她立在张寂身边,娇俏可人,仰着脸和年轻郎君说话,漂亮得像朵澄净梨花瓣。 姜明潮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神色。而见到他回来,姜芜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张寂身后,叫了声“爹”。 张寂一身青色宽袖道袍,见到老师归来,倒是淡然,俯身朝老师行了一礼。 他如雪如月,如松如玉,端的是一派进退有度的轩昂之势。 张寂解释:“今日是师母祭日,阿芜想去为师母烧纸,一人不敢去。正好我来府上为师母烧香,便陪阿芜走一趟。” 姜明潮一怔:“……今日是静淞的祭日吗?” 张寂垂袖默然。 姜明潮与亡妻情谊深重,闻言难免伤痛。可他一看到张寂身后的姜芜露出的怯怯眼神,便重新冷了心肠。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姜芜。教也白教,书也读不出来,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姜明潮教的孩子没有一个废物,偏偏姜芜没有一项让他满意。 他越是严厉,姜芜便越怕他。昔日有妻子在中间拦着,今日没了妻子,姜明潮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今日姜芜躲在张寂身后,天才亮没多久,便想出门。 姜明潮淡道:“子夜去祭拜你师母吧。阿芜就不去了……我给阿芜定了亲,阿芜留下来,今日你亲家公婆会登门拜访。” 姜芜霎时怔住。 她失声:“爹,你说什么?爹,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她,姜明潮懒得和姜芜多说,只嘱咐侍女将姜芜带回屋中去休息。姜芜纤瘦身子被人拽住摇摇欲倒,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寂。 张寂僵立,感觉到几分难堪。这不是他这个学生该过问的事,他和老师的情谊也没有深厚到让他可以过问此事的地步。何况他性子清冷,素来对这些事不理不睬。 而太傅当他面这样说,岂不是警告他——莫要肖想姜氏女。 姜氏女不是他这类出身贫寒的人可以高攀的。 张寂从未想过高攀,他只是代替不称职的姜氏父母,多照拂一下这个认回来的小娘子。却不想在姜父眼中,他如此不堪。 张寂转身便欲走,却看到那个叫绿露的侍女和几个凶婆子一起抓着姜芜拖走。姜芜咬唇挣扎,风过叶飞,乌发擦过她唇角,她竟在唇上咬出了一道口子。 张寂听到她细弱的哭腔:“爹,别让我嫁,我不敢,我害怕。” 炎炎烈日,冰雪覆心。张寂怔望着姜芜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茫,四处张望,战战兢兢。 处理完此事,姜明潮自觉满意。他负手而行,却是眼前光影一晃。 青年拦住了他回内宅的路。 疏离森茂古树在侧,廊庑下奔来许多侍女仆从踮脚偷看。 堂前花飞叶落,一片寂静中,姜明潮眯眸,见张寂神色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脸白如纸。张寂缓缓地朝他拱手,每一个字都费足力气,说得用尽全力:“敢问老师将阿芜许配给了谁家?” 姜明潮:“贺家。” 张寂一怔。 姜明潮目中生谑:“如今太子面前的当红人物,贺明。贺家住着太子的小黄鹂,循循没本事赶走那小黄鹂,才让贺家借此上位。贺明如今帮太子赈灾,是中书省的有为才子。这位郎君今年弱冠之龄,虽出身商贾,但才学横溢,又少有的通算学。我将阿芜许给这样的人,难道不配?” 张寂无话可说。 姜芜快被抓出月洞门了,她在那边抓着绿露的手臂,另一手抓着洞门前的藤蔓不肯走。她见张寂为她说话,不禁生出希望:“我不认识贺郎君,我从来没和贺郎君说过话。” 张寂涩声吐字:“贺家……” 姜明潮打断:“贺家配阿芜,不算辱没阿芜。我倒是想问你,你贫寒无家归的时候,我把你带进姜家大门,你师娘亲自给你裁衣给你暖手。你微末之时,我教你读书;你弃文从武,我又将你推给名师,教你武艺。你无去处时,我为你租赁屋宅;你学成有得时,我举你进禁军。你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成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此话太重。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张寂撩袍跪地:“老师!” 姜明潮一掌扇了过去,将他脸打偏。 乱发贴着青年半张脸,张寂脸上火辣辣的,听姜明潮厉声:“我可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今日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姜芜本在和绿露相抗,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扇巴掌,一下子呆住。 她对张寂,一向半真半假,磕磕绊绊地学着姜循那诱人的法子。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真心,但是此时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打,她宛如自己被打一般,心间大恸。 炎日下,姜芜眼睛瞬间渗泪,颤声:“师兄……” 姜明潮扭头:“叫什么‘师兄’?他是你哪门子的师兄?不提他早就弃文从武,就是你,你在我膝下读了几本书,学了几篇文,会写几首诗?你以为身为我的女儿,便是我的学生了吗?” 姜芜脸色一下子煞白。 日头当空,众目睽睽。整个姜府正堂廊庑下的侍女仆从都看着,见姜明潮呵斥姜芜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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