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潮面色淡淡。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姜循何其了解他。姜循知道他这个态度,便是默许之意。姜循虽然早知他会同意,却仍于此时松了口气,后背隐隐生了一层细汗。 姜循低声:“爹,我会保全姜家名声,只要你不再逼迫阿芜。娘昔日在的时候,不是许过阿芜不嫁人吗?你和娘一向同进同出伉俪情深,何不继续遵照她的意思?” 姜明潮坐在晦暗的书阁后的檀木桌后,目光微微闪动。 姜循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背身便要走。身后传来姜明潮的淡问:“你何必在乎一个姜芜?” 姜循顿一顿:“我日行一善。” 姜明潮嗤笑:“你行善?” 姜循挑衅:“对啊,坏事做多了,得偶尔做点好事,否则怕雷劈下来。” 她意有所指,姜明潮闻若未闻:“我教你手握利刃,你娘教你隐藏心机。这些都不是让你为了一个阿芜,就暴露自己……自此以后,你身处旋涡,便更加危险了。” 姜循侧脸轻笑:“怎么,爹要拿着这个软肋杀我?我身上有蛊,爹不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姜明潮发须花白,闻言并不笑,只道:“阿芜的事……孔益死了,太子也会死吧?你也想杀为父吧?” 姜循客气道:“爹不在意生死,我杀爹做什么?我还想和爹联手对付太子呢。” 姜明潮轻轻一笑。 他态度不明,姜循半真半假。姜循一步步朝书阁外走,原本唇角噙笑,却是背过身,笑容便消失了。她每走一步,神色就冷一分。快走到书阁门口时,她脸色已经阴沉无比,如黑云密布。 她咬牙强忍。 可她手扶在门上,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姜明潮。 姜明潮一直坐在书桌后盯着她,见她回头,也不意外。 姜循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实在不懂爹——至今不懂!爹是大学士,出身名望,家世无不谐之音。在我小时候,爹像个好人,像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娘一起遍走四海,听民生,记文史,教出一个个学生,耐心聆听他人的困境……你在凉城时见我是孤儿,还用李代桃僵之法,骗娘一起把我当做亲女儿,收养了我。你当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可为何随着时日变化,我越发看不清爹?爹既允我杀孔益,对付贺家,说明爹知道他们为恶。可爹难道不知道,首恶是太子吗?若非太子纵容逼迫,他们都走不到自取灭亡的那一步……爹为什么要扶持太子上位?” 姜明潮淡声:“不然我应当如何做呢?” 姜循盯着他。 姜明潮:“循循,我大约猜出你在做什么了。说实话,我不介意。某一段路,甚至你我同行。只是这朝堂之事,你才沾染三年而已。你走了三年的路,为父已走了三十年。 “朝堂君臣,恰如晦烛明火,反之亦然。我大魏国制至今,改之又改,到此朝,文有中书武有枢密,还有三衙在旁专事君主。翰林入禁中,学士通机要,御史退宰相,彼此协作又彼此提防。臣权已被分之又分,大权只在君主手中。而为父送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思考这个答案—— “倘若君主早已背弃,凡人该如何是好?” 姜循目光幽静地看着那坐在一团昏暗中的养父,她神魂受震,若有所悟,可她绝不承认。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不再和姜明潮多言。 -- 姜明潮和姜循走后,仆从们在玲珑的斥责下,慢慢散了。堂下跪着的只剩下姜芜和张寂二人。 玲珑回头看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先将绿露那个不省心的侍女拉走。而人声渐渐寂寥,姜芜跪在堂中,那种被窥探被猜忌的感觉稍微退散。 她只剩抽泣,泪水沾在腮上,脸颊哭得又绷又干,精神还十分疲惫。 垂着眼的她,睫上沾着一滴泪。透过这滴浑浊的泪,她看到青如云的男式无纹衣摆,落在了她面前。一只手朝她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到是张寂。 他形容不好,半张脸苍如雪,半张脸赤如血,发冠也有些歪,几缕散发落颊。他因她的事而憔悴无比,但他却仍站得笔直,俯眼望她。 甚至此时,他看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审度探究,多了几抹怜色。 张寂开口的声音也不如平时冷寂,而是带着一种诸事落尽的苍然沙哑:“起来吧,我送你回院中休息。依循循的本事,老师应该不会把你嫁过去了,你不必害怕。我会去贺家看看……你放心。” 姜芜仰望着他,看他落魄看他强撑。她心间剧痛,睫上那滴水终于落下。 她哽咽:“对不起,师兄。” 张寂摇头:“是我的错。阿芜,起来吧。” -- 他送她回院落。 她此时状态很差,恍恍惚惚。过去的一路甬道上又没有仆从围观,张寂便干脆牵着她的手,在前领路。姜芜从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姜芜回了房,张寂劝她歇息。姜芜听话地上床,让张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过身不看,榻上的姜芜却轻声问:“师兄,你会陪我吗?” 张寂静片刻。 他低声:“你睡着后我便走。” 他将内室与外室相隔的那张屏风拉开,自己背靠屏风而坐。青年倚着屏风,清寒孤绝,让姜芜看了很久。 姜芜听张寂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芜。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谊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说服老师。只是循循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看你,今日她也不会来了……她到底顾虑很多。” 姜芜:“师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循循不会来,我并没有我爹以为的那么蠢。” 张寂认真道:“你不蠢。” 姜芜枕着手,目光看着屏风外的青年,自嘲而怅然地笑了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货经过这么多事,也该一点点长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这样虚弱,她仍在唤起张寂对自己的责,对自己的护,对自己的愧。 他怜悯自己,心疼自己,愿意保护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芜说:“你还叫他‘老师’?” 张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姜芜片刻后又道:“他不让你再登姜府了,不让我再见你了,怎么办?”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绷得发紧。这么多日的相处,今日的崩溃,她能否打动张寂的心,让这个不为任何人停驻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芜屏住呼吸,攒着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终于在很久很久的寂静后,听到了张寂的回答—— “府外会见面的。” 姜芜登时如虚脱般,松下了那口气。 她唇角浮起一丝笑:她终于赢了一次。 张寂回过头,隔着屏风,便看到她那个清浅温婉的笑。昏暗室内,她团在褥间,脸白唇翘,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张寂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头,平复自己呼吸。顷刻,他取出一片树叶放于唇边,生疏地吹起了一只小曲。 姜芜怔忡,听出了这小曲是金陵调子,来自江南,来自建康。张寂竟然…… 她含着笑,在绵绵潺潺的小曲声中,步入了梦乡。 -- 姜芜梦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鸟归巢。姜府明堂已熄烛火,万籁皆浸在一片寒鸦聒噪的死寂中。 这是夏日的一夜,姜芜在所有人睡了后,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她脱了鞋袜,摘了钗饰,站在潮热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湿,她踩着湿滑泥泞的布着青苔的石头,一点点朝湖心走去。 活着已让她痛苦。 富贵比贫穷更让她无以为家。 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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