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潮在朝中蛰伏三十年,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便是他的敏锐,多思。许多事看似没有联系,看似各有道理,可若是心中起疑,那么诸事之间,说不定有他尚未发现的关联。 就像姜循和姜芜那样。 姜明潮让死士进屋,吩咐道:“下江南,去建康府打听小世子这些年的踪迹,南康王府的变化。看小世子这些年,是否有不寻常的举动,是否曾离开过建康府,是否……” 窗外红日余晖照地,湖边几丛芦苇间,白鹭鸟振翅而飞。 暮色四合,姜明潮立在书阁窗前,沉吟许久后,一字一句:“查他是否和凉城有任何不流于表面的关系。” -- 在贺明被调查的一月间,朝堂赈灾事宜十分顺利,没有再出任何意外。在这种诡异的沉静中,天气转凉,时入七月。 太子暮逊的生辰到了。 这像一种微妙的嘲讽——在“神仙醉”爆发之前,太子的生辰宴本是要大办的。而今这生辰宴,只能作为太子暮逊复出的讯号。 不论众人如何想,这一日,暮逊言笑晏晏端正雍容,似丝毫不受这月余朝政大事的影响。暮逊携未来太子妃姜循,一同出现在筵席上。姜娘子和太子如往日一般恩爱,想来储君位子,应当是稳的。 而在这宴上,暮逊和姜循站在一边,看江鹭向太子恭贺生辰,送上南康王府备下的生辰礼。 江鹭拜见太子,当下万物沉寂,风声有一瞬骤停,席上浮着一重古怪的凝滞。所有人看向他们,都记得一月前世子对太子公然发出的挑衅。 暮逊何其狼狈羞怒,他分明身居高位,此时握着姜循的手却用力得发抖。 姜循蹙眉,轻声提醒:“殿下。” 大袖微扬,江鹭垂脸俯身,余光看着姜循和暮逊交握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如春日青笋。她不学时下娘子爱染丹蔻,指甲永远修剪得齐短粉白。写字时,握拳时,她手背青筋微绷微勾,十分好看。 这样的手,却被旁的男子握着…… 江鹭垂着眼,能感觉到自己心间灼意。他睫毛生雾面颊紧绷,拼命强忍自己的厌恶与嫉恨,不露出痕迹连累姜循。他表现冷淡不抬脸,在暮逊看来,是小世子对他不屑一顾。 暮逊亦是咬牙忍了半天,才微微笑:“世子起身吧。” 他如今,连那虚伪的“夜白”都不叫了。 暮逊和姜循站在铺着地衣的台阶上,俯看着下方的江鹭。暮逊半真半假地关心:“之前听世子说,进京是专为孤过生辰。今日孤这生辰一过,世子莫非便要回建康了?舟车劳顿,请世子代孤向南康王问好。” 江鹭端立台下,一身洁白,却暗蕴挑衅:“臣会写信,将殿下的问候告知家父。臣如今却暂时离不了东京——皇城司初立,事务繁杂混淆不明,官家着臣收整。” 他拿皇帝压太子,暮逊笑意从牙缝中挤出:“原来如此。世子费心了。” 暮逊撩袍便走,拽着姜循的手,将姜循拽得一趔趄。姜循却回头。 高朋满座,朝臣闲话。 满园景致森郁,美人云鬓花容,郁金裙曳地。她回眸垂眼,眼睫缓缓扬起,冰玉般的眼眸流光,视野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她望来的目光缓而轻,充满韵味,如月牙钩子般,与诸多臣子间的某一双眼一触即离。 她薄情却浅笑,隐晦而大胆。江鹭被美色所迷,痴痴间心头若落雪般,又有火焰自冰下刀锋间猝然升腾,烈烈焚他心间不平。 江鹭身处冰火两重天间,听到身边臣子的私语—— “姜娘子笑什么?看起来姜娘子心情很好,没有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 “咳咳,慎言!” 叶白立在官员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跟着周围人轻笑闲话,偏头聊天间,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姜循尚未和太子大婚,二人即便相携出现,也不会挨坐。姜循与太子应付一圈,向世人彰显他二人的感情如初后,太子对这场做戏已经满意。 姜循要去贵女圈入座,代太子接受那些贵女的拜贺。姜循和暮逊说话间仍是笑的,但是背过身后,二人眼神各自淡了。 姜循厌恶地用帕子擦自己的手;暮逊如是。 二人貌合神离,已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却偏为了二人的荣华未来,要忍耐下去。 姜循回到席间,刚落座歇息片刻,她抿口茶时,听内宦唱和——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郎君到!” “姜太傅府中大娘子到!” 姜循手端着茶盏一抖,口中茶水快要喷出。她以为自己听错,朝院门口望去,却当真看到郁郁林木后,亭阁水榭旁,张寂和姜芜一前一后地走在石径上,身后跟着侍从侍女。 何止是她,贵女席间,皆是一片寂静,皆是愣神地看着张指挥使和那个很少现身东京各筵席上的姜芜。 贵女们,同样悄悄观察未来太子妃姜循的神色。 姜循面无表情,让她们看不出章程。然而姜芜身纤体盈,跟随在张指挥使身后,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姜芜似乎有些怕众人的注视,脚步稍顿,张寂便回头看她。 张寂目生询问,清清淡淡:怕? 姜芜玉腮染霞,羞赧摇头:有师兄在,我不怕。 郎君如山巅晴雪,娘子如梨花映水。二人相携,也称得上一声“金童玉女”。 众贵女默默咬住牙关,颇有不快: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姜家那柔弱不堪、和白丁也没什么区别的姜芜,竟然能和东京众女追捧却不得的张指挥使同行。那二人关系,岂不是昭然若揭? 可恨。 凭什么是姜芜? 姜芜低着眼,听着周围声音。因她拒婚那一场闹,她终于和张寂走到了可以同行入席的这一步。她能感受到周围贵女复杂的目光,她故作怯懦不做声,心中未尝不得意。 玲珑在姜循耳边真心露笑:“看来,大娘子得偿所愿。娘子说不定很快能听到大娘子的好消息——不知太傅会不会拦那二人成亲?” 姜循吃惊:这就要成亲了? 她蓦地抬头,和玲珑四目相对。玲珑疑惑她震惊什么,她疑惑玲珑怎么就想到了成亲。 玲珑被她弄得自我怀疑:“……两情相悦,不就应成亲吗?” 姜循:“他俩才好几天?” 玲珑想一想:“听闻心生爱慕的年轻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见一面,情意便加深一分,时刻想黏着对方。先生情,再成亲,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娘子你没有经验吗?” 姜循愣一下,借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许是我比较单纯吧,我从未想过那么深远。” 玲珑心道:不,你不是单纯,你是“坏”。你压根没想过许人未来,自然会因此而惊愕。 玲珑不揭穿姜循,只小声祈祷:“希望太傅不要阻拦那二人。大娘子很不容易的,张指挥使孤零零的,在东京也太寂寞了。” 姜循便当真顺着玲珑的话想了想,姜太傅会不会阻拦:应当不会吧?在她爹眼中,姜芜是步废棋。废棋没什么价值。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凡有一丝良心,他也应看在亡妻的面上,不为难亲生女儿吧。 姜循想得微出神,忽发现玲珑不动声色地起身倒茶,挡了她前面的日光。可是玲珑挡她目光有什么用,内宦的报声已经被姜循听到了—— “太史府杜三娘子到。” 姜循刷地扬目看去—— 美人从水榭后拐出,娉娉袅袅,步步生烟。 杜嫣容雾鬓云髻,发丝斜挽于颈侧。她衣衫微扬,耳下长坠的明月珰银亮闪动,伴裙前禁步玉带相错,带来一阵清淡香风。她不只秀美无双,更有通身的书卷气,将她与众多美人区别开。 姜循语气一下子微妙:“她又不继续躲家里读书了?来参加别人筵席了?” 姜循把杜嫣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对手最了解对方。哪怕杜嫣容摆出一副清风朗月云徘徊的豁达模样,姜循也看出她今日这妆容的细致和精巧,花了不少心思——杜嫣容今日必有所求。 姜循从来不惮用恶意揣测杜嫣容,凉声:“她打扮成这样,难道是想入太子的眼,想入东宫?” 旁边一贵女听到,噗嗤乐了:“姜娘子真会开玩笑。满东京都知道东宫女主人会是谁,杜娘子又岂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 可在姜循眼中,杜嫣容从来不识抬举。 只是杜嫣容蔫坏,这些东京贵女都看不出来罢了。 姜循轻嗤一笑,瞥向那看似知情的贵女。 果然,那贵女语气酸酸地和姜循说起关于杜嫣容的传言:“杜家三娘子要和江世子在今日相看呢。我爹从杜公那里听说的。听说杜家和南康王府,特别看好二人。” 姜循声音扬高:“又相看?!” 江鹭整日闲的没事,天天相看吗? 贵女愕然,半晌后疑惑请教:“何曾相看过?” 姜循一下子想说二月雨花台的事,却忽而想到那日杜嫣容的好姻缘,被她搅和了。姜循又想说暮灵竹生辰宴那次,却又想起那天杜嫣容和她撞见阿娅被害,杜嫣容仓促离宫,间接算是被她搅和了。 再就是这次…… 姜循盯着杜嫣容,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杜嫣容察觉她的目光,抬头。姜循目光幽幽凉凉,待她一向如此。杜嫣容抿唇而笑,分明客套,落在姜循眼中,却如挑衅一般。 姜循渐渐咬起了牙关。 她朝玲珑看一眼,嘱咐:“问一下殿下,何时开席。” 她在玲珑手掌中写了一个“鸟”字,玲珑起初茫然,和姜循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了。 玲珑忍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事,前去朝臣那一方的席间寻找太子。自然,她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暮逊,而是江鹭。 -- 太子生辰宴这一日,有人重振旗鼓,亦有人九死一生。 在贺家全家下狱那一天,阿娅就被太子接走,重入东宫。太子和他们切割的架势,何其决然。 在开封府的天牢最深处,贺明体会着乔世安曾有过的待遇。但他比乔世安好些——贺家如今只是嫡系被下狱,还有旁系子弟在外奔波,试图救下他们。 今日,来狱中探望贺明的,便是一个旁系堂弟。 这表弟名贺显,依旧从商,平时依靠贺明给的官府庇护。如今嫡系被查,弄得他的生意也被截在半途,他愤怒无比:“都怪那江世子。‘神仙醉’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多管闲事!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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