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这样模糊,他却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 江鹭低声而坚定:“我喜欢幼时的你。” 他说完便脸红,整个人窘得僵硬。他说完,便感觉一只微凉微软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袖子。 虽然他眼蒙白布,却武功尚在,行动不需他人搀扶。到此时,姜循才来扶他。她侧头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那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在一团黑暗中,他为小娘子的耳边轻语而失魂落魄,心神难守。 -- 二人在夫妇家中用了膳,并没有问起这家家中遭灾的缘故。 姜循心情已经平和下来,既不冷嘲热讽,也不设下陷阱诱人上勾。这家人倒是觉得她态度捉摸不定,江鹭却见她内心柔软,在桌下,他轻轻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姜循便忍俊不禁:瞧他都脸红成什么样了,还来宽慰她。 她眼不盲耳不聋,仅仅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值得宽慰的? 姜循便殷勤为他夹菜:“郎君,你多吃一些。” 这家妇人插话:“两位金童玉女,恩爱得让人羡慕。” 姜循打蛇随棍上,当即挽住江鹭的手臂:“对,我夫君和我上山游玩,疼我疼得紧。可惜现在瞎了,得我照顾他。不知这山上的赏萤处到底在哪里?” 在夫妇眼中,此女无才无貌,且脾性阴晴不定,不如那郎君端正。可不知为何,此时这面孔黑黝黝的小娘子冲他们笑,眼波微扬,睫毛如扇,在某一瞬间,他们竟鬼使神差觉得此女好看。 ……见鬼了。 夫妇连忙别过脸,仓促回答姜循的问题。他们一直忐忑这小郎君眼瞎的问题,但是直到那二人告别,那事也没再提起,更让他们坐立不安。 -- 按照那家人的介绍,赏萤处在后山,他们要再绕一段路。 姜循听还要走,便兴致缺缺: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赏什么?没趣儿。 江鹭道:“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我能‘看’到的,未必比你少。” 姜循:“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只剩下耳朵,会比我这个健全人赏的多。” 江鹭淡淡:“你对习武没兴趣,自然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姜循眼波微转:“那又如何?你也不知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输了一筹——人家耳聪目明,五感强大,人家看到的世界分明比自己清晰。自己拿自己的弱点比什么? 姜循立刻:“那我们一会儿便比一比。各自描述自己‘看’到的,看谁的更准确。” 江鹭挑眉:“你这都要比?” 姜循:“那你比不比?” 他沉吟一二,和她击掌而应:“比便比。” 姜循斗志昂扬:“走!” 江鹭跟随上她。 其实他对赏萤没什么兴趣,但是姜循今夜目的在此,他岂能搅了她的兴致?他知道她好战好胜,便设法和她赌上一赌,如此,姜循便非要看那萤火了。 ……她真是可爱,并没有他心中提防的那样难懂。 在重重伪装之下的姜循,和昔日的阿宁一样可爱,或许比阿宁更可爱。江鹭说不出,他要跟随她,走入她的天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 若有可能,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 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 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 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 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 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第75章 山道间气氛正好时,江鹭忽而将姜循朝后一推。 他力道过重,山坡又朝下,姜循趔趄后退,一下子摔坐在地。她愕然间抬头,见江鹭拧腰抽身,直攻向他身后的一团昏暗。 姜循什么也没看见,只见白衣郎君蒙眼布带和发带缠在一起,他运掌之时,萤火纷乱,朝外逃散,映于他面上,颇有一重惊心动魄的妖冶之美。 江鹭凛冽万分:“阁下何人?” 紧接着,姜循便见自己什么也没看清的黑夜中,窜出十来个杀手模样的人。不,也许不只十来个,密林深处,还有更多眼睛盯着江鹭。 他们没想到江鹭会发现他们,既然暴露,几人眼睛一对,当即向江鹭攻杀而去。 那些人中有人冷笑:“取你性命的人!” 姜循便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会有人杀江鹭?到底是杀江鹭,还是杀她?是他被认出来了,还是她被认出来了? 那些疑问暂时不重要,此时,姜循心跳提到嗓子眼,捏了一把汗:自己不通武艺,会不会连累到江鹭? 她才有这个念头,便就着江鹭推开她的那股力,作出柔弱不堪的模样。她摸到自己袖中的匕首,稍微放下心。那边江鹭被十来个人一同围攻,她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后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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