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一道缝,坐在车中的姜循,打开了这封送来的邸报。 她起初只是好奇,然而当看清邸报内容时,她猛地起身,头磕在车顶,撞得她重新跌坐下去。她手指发抖,手中卷书扔了出去,砸在地衣上。 玲珑:“怎么了?” 玲珑捡起这封邸报,而姜循伸手抢过。玲珑凑上去,和姜循一同看邸报讯息—— 南康王召天下书,和小世子江鹭断绝父子情,上书朝堂,请撤江鹭世子爵位,改为自己的女儿江飞瑛请爵位。 南康王宣称,南康王府一脉,自今日起,和江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王府世袭爵位,当由江飞瑛继,而不是江鹭。 玲珑脸一下子发白。 自古以来,撤爵之事并非没有,可基本都由朝廷褫夺。朝廷褫夺爵位亦要时间,亦要考察。可若是父母出面要求朝廷褫夺爵位封号,通常……通常只要上书便可,无须时间。 然而谁人父母忍心褫夺自己孩子的爵位?虎毒尚不食子。谁家子女与父母闹得天翻地覆,才会让父母忍无可忍,让父母上书要求毁掉自己的孩子? 何况这是南康王亲自手书,南康王府的印记拓在邸报上,将随之传遍整个大魏。整个大魏的官府、朝堂、百姓,尽会知道。 玲珑颤声:“怎么回事?小世子做了什么,让南康王这样恨他?” 对啊。 姜循也想知道,南康王为什么这样恨江鹭,要这样毁掉江鹭? 姜循煞白着脸,握着邸报的手不停发抖,她抖得几次由邸报自手中脱落。最后是玲珑捧着这卷书,和姜循一同看下去。 邸报附一封《与子断绝书》。 南康王在书信中,厉数江鹭几桩大罪。 例如,江鹭自来乖戾,不敬不孝,数年前为一女子而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因那女子病逝而疑心自己父母,离家出走。 玲珑当即去看姜循的表情:她从姜循口中模糊听过这段故事,可是娘子口中的故事,似乎不是这样的。 姜循接着看下去。 南康王再斥责江鹭为人慈而懦,军中不服者多,难以掌兵。南康王说此前剿匪,江鹭无法收服江南十三匪,甚至被十三匪所掳,全靠自己的女儿永平郡主相救。江鹭武艺不济,又不能掌军,而江南有海寇之祸,南康王年事已高,绝不能把军马交给这样无能的孩子。 姜循想到江鹭少时多次失落,说他父亲不喜欢他。 此时此刻,姜循坐在昏昏马车中,心脏浮起一阵无缘由的刺痛,那痛意朝上涌,一径涌到眼底,让她双目湿红。 她咬着腮帮,逼迫自己看下去:南康王再不喜江鹭,也不应这样对江鹭。江鹭是他的儿子,他怎能残忍至此?他褫夺世子爵位,又和江鹭断绝亲情,他让江鹭在此世间,怎么活下去? 背着“不忠不孝”之名吗? 书信中,南康王似对江鹭失望到极致。他厌恶江鹭为女子而离家出走,又恼江鹭出走一趟,在东京惹下祸事,似乎和太子起了冲突,仗着世子的身份而任意妄为。 南康王诚惶诚恐地上书陛下,说南康王府上下绝无质疑君主之意,也绝不敢向君主求什么恩典要什么真相。 南康王又说自己女儿如何优秀如何出色,自己思来想去,愿为郡主招婿,愿将王位传给郡主。 至于江鹭—— “请子出籍。往日无念,日后无求。此子一言一行,与南康王府上下尽无干系,奏请官家批准。” -- 雨大连绵。 江鹭离开叶府,行在巷子里。他在长街上游离,失魂落魄,形容惨然。 商铺下躲雨的行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有的认出他,有的没认出,有的着急地拉过旁人指着江鹭,说起什么小道消息。 江鹭觉得世间诸人诸事,此时应当都在指点他吧。 毕竟这个时辰,那封伴着书信的邸报,应该传遍了东京的所有官府—— 这封在去年年底便被他求到的“断绝书”,只要他在上署名,即刻生效,送入官家的案几前,由官家批阅。 从今日起,江鹭自请脱籍,一身功德尽毁不说,他还要抛下所有的家人与亲人。 从此后,江鹭再不是南康小世子,再无爵位,再无需得人敬仰。 他生他死,将和父母亲人无关。 他毁他灭,皆是他咎由自取。 这本就是他求来的,这本是他早已想好的绝路。去年他来东京前便想,若是没有路可走了,便为凉城劈开一条路。可那时他也没有料到,世事浑浊至此,他当真被逼到了这一步。 自此以后,江鹭将无父无母。 他还有什么呢? 和家人的断绝亲缘,和叶白的计划,以及姜循的处境……这些皆在心口划出一道道伤痕,撕裂开旧伤,掀开心房门窗,任由风雨呼啸,一遍遍地绞着伤疤。 江鹭裂口沥血,色如死灰。 大雨滂沱,他走得跌撞摇晃,快要撑不住这周身遍体的压力,可他还是得咬着牙撑下去。 他不能倒下。 雨水顺着江鹭的睫毛向下滴落,他茫茫然地想到:他得去找一个人,他还有未尽的事情要做。 -- 停在宫门前的姜家马车,许久没有入宫之意。 马车中的玲珑落了泪,捧着邸报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小世子、小世子……可怎么办啊?” 被出籍被除名,小世子从此后不再是小世子,而这东京风雨招摇捧高踩地,还有一位深恨江鹭的太子在虎视眈眈,江鹭可怎么在东京撑下去? 而姜循怔怔看着邸报,将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靠着车壁,忽然想到了自己今日晌午之后约江鹭相见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在意江鹭的情绪。她忽视了江鹭那句话——“我也有事和你说。” 他要告诉她什么? 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邸报的存在? 这到底是南康王的一意孤行,还是江鹭自己的决定? 靠在车壁上,姜循捂着心口,躬下身去。她这样心如铁石、不为万事动摇的人,竟在此时此刻,少有的心如刀绞,少有的愤恨生怒,少有的为他人而彷徨。 怎么办,她的阿鹭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阿鹭一个人怎么熬,怎么扛?不管是计划中还是计划外,此举对江鹭来说,难道不残忍吗? 她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可这封邸报却说他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懦弱自私,无德无能,不堪以背负南康王的信任,不堪以成为百姓信仰朝廷信任的下一任南康王。 姜循在玲珑的哭声中,忽然推开马车车门,摇摇晃晃地从车中跳下。玲珑追下去,见姜循和侍从说了什么,侍从便解开一马,来扶着姜循上马。 玲珑颤声:“娘子?” 姜循手攒紧缰绳,眼中失焦:“我去去就来。等我一会儿便好。” 玲珑:“我们不进宫了吗?” “进,”翻身上马的姜循只在短短瞬间,繁复华美的裙裾便被哗然雨水淋湿,雨水湿漉漉地拂在她的帷帽上,帷帽后,姜循面容模糊妖冶,“等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 她御马而行。 姜循的骑术精湛,此时在宫门前又堂而皇之,玲珑心提到嗓子眼,怕人发现异常,到底不敢让府中卫士骑马去追姜循。 -- 姜循心神不宁,满是彷徨。 她御马淋雨,在街巷间奔行。可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这雨水一重重如雾如雪,她在其中迷失方向,不知要去哪里寻找江鹭。 她不知道江鹭去做什么了,不知江鹭去找什么了。 东京外城相围四十余里,城中厢坊密布鳞次栉比,她怎么在这一座座城墙间,准确找到她想见到的人呢? 何况她不能大张旗鼓——她不能直直奔去南康世子府,不能让世人猜忌她和江鹭的关系。 姜循逼着自己冷静,她的马匹先绕过皇城司官署。那官署大门紧闭,不像长官当值的模样。她又御马去叶白的府邸,去姜太傅的府邸。 她什么也不说,叶白用怪异眼神看她,亦不多言;她在府中没有见到姜太傅,却见到了姜芜,姜芜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姜循御马在城中徘徊,她的决心下了一遍又一遍,她终是调转马头,想去南康世子府看一看。她说服自己今日雨大,旁人未必能发觉她的私访。 姜循的马匹在一巷下长行,她御马就要进入世子府所在的厢坊,高处忽有一人朝她的马匹袭来,自后落在她后方,伸手握住了她的缰绳,控住了马的方向。 那人瘦长手指自她眼下擦过,握住缰绳时,姜循闻到了自后而来的芬芳兰香。 兰香被水浸着,闷闷的,让姜循喉间发堵。 她欲转身朝后,江鹭自后,将一男式外衫披在了她肩头,盖住了她的裙衫。他又伸手,将她被风荡开一些的帷帽薄纱朝下拂,严实地盖住了她的脸。 江鹭气息贴着她的脸,让她双目更加潮湿:“别回头,跟我出城。” -- 这是怎样的一种疯狂。 雨丝倾泻,御马长行。姜府的马车等候在皇宫城门下,天色渐昏,有灯火的光渐次亮起。而姜家二娘子被郎君挟于马上,帷帽覆身长袍掩裙,被一径带出了东京外城。 马速极快,越来越快。 雨水起初密密地掠在帷帽后,渐渐的,马匹将寒雨甩在后方。帷帽帛纱贴在姜循脸上,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注意不到。 她只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闻到风雨中他身上传来的气息。 天地变得渺茫,万物抽身而去。 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逃亡,这是独属于他们的人间。 -- 姜循不知道他们在朝哪里走,不知道江鹭要带她去何地,不知道这浩大的东京人口密集,江鹭要怎样才能带着她远离人群,不让人发现二人的私情。 她的马术由他所教,她向来自得,此时被他扣押于怀中,马身起伏剧烈,姜循才意识到自己马术比他仍是差了许多。 而在这疾行的马速中,姜循贴着江鹭,慢慢地感受到一种狂热—— 好像可以和他这样遁世,可以远离东京,可以无拘无束哪怕只有一日! -- 马在山下停下,姜循被江鹭抱下马身。 她衣饰繁复,沾了雨后更是沉甸甸的,整个衣裙裹着她朝马下倒。江鹭将她抱于怀中,姜循弱柳扶风依着他。她才掀开帷帽一角,便见雷光劈下苍穹。雷光下,雀鸟离巢,不择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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