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所有人都会杀你!江鹭,你曾是南康世子……退一万步,你爹真的不认你,你也是提举皇城司,被父皇练成一把制约我的刀,被逼着做‘孤臣’,你前途无量……你为什么非要自掘坟墓,非要挖那些没有人想知道的旧事? “真相如何,谁在乎?事实就是,和盟已成,两国大安,你为什么要重兴战事,拉着那么多人一起送死?” 江鹭:“和盟从未真正成过,旁人尸骨只是你耀武扬威的墓志铭。我不用朝廷给兵马给粮草……我等今日早已等了三年!”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颤动的瞳眸眯成一条线,那线在室中暗得如血一般,在本应清澈的眼中跳跃。 心中交错的伤痕化作言语,劈头盖脸如雷砸落,轰得此间气氛沉肃压抑: “你不在乎公道,皇帝不在乎公道,朝堂不在乎公道,可是凉城将士在乎,无家可归的百姓在乎……天下子民在乎。大魏不是你的大魏,是天下人的大魏!” 刀剑之下,暮逊痛到惨叫,却被人按下。他伏在椅背上仰着颈,呼吸艰难无比:“你还说南康王没有不臣之心?凉城的事到底和你南康小世子有什么关系?” 江鹭听得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喃喃自语,“事到如今,你在乎的仍然是这种问题。” 江鹭脸白得苍凉,他手上用力,筋骨颤抖,字句如刀徐徐剐人:“暮逊,你不配为君。” -- 张府中,张寂夺去姜芜手中的匕首。 他发抖着抱住她,低头看着她颊上湿漉的发丝,虚弱的泪痕。 外间大亮,室内却昏沉漆暗。他失魂地和她一道跪在地上,一点点低下头,将她揽在怀中。 巨大痛意埋入心口,插得他遍体鳞伤。张寂闭上眼:“……万般诸罪,罪我一身。” 姜芜埋在他怀中,呆呆看他无色的面容,脸上是迟钝的茫然。 张寂抱着她的一把瘦骨,低声:“……你逃走吧。 “今日之事,我来帮你做完;今日之错,我来扛下。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世间,谁也无权侮辱他人……阿芜,离开东京,别回头了。” -- 姜府中,众臣抽搐呼痛,各自开始慌乱。 姜明潮和姜循始终对视。 姜明潮终于缓缓开口:“循循,这就是你要求的公道?” “公道?”姜循觉得这个词可笑,她也笑了起来。 姜循摇手指。众目睽睽,她美丽冶艳宛如妖孽,声线已经冷得像是毫无感情:“爹,我从不要公道。公道是江鹭想要的,我要的一直是报复!”
第96章 东宫中的逼峙已无任何余地。 无论如何,江鹭都要暮逊写出这《罪己诏》,要暮逊封他做兵马大元帅,要废除盟约,收复凉城。 暮逊不知江鹭哪来的兵,哪来的粮,又觉得即使自己写了,枢密院也不会认,江鹭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江鹭明面上和南康王府决裂,实际上他们仍藕断丝连,南康王府愿意给江鹭提供兵马粮草? 但是这也不对。 如果南康王府有异心,那么大的动静,根本不可能瞒得住。暮逊想象不出南康王府能怎样支援江鹭。 或者……江鹭真正想要的是剑指东京?借着收复凉城的理由,行谋朝篡位之举? 如此,只有如此,暮逊才能理解江鹭在做什么。 暮逊恍然又迷糊,振奋又畏惧。而江鹭不给他机会,扣押着他,逼着他:“写!” 暮逊的性命落在此人手中。 眼看他若是不写,外面那些卫士又救不了自己。而眼下江鹭双眸赤红人至浑噩,常人不能和疯子理论。暮逊只好发抖:“我写,我写。” 他煞白着脸,按照江鹭的要求写这诏书,不知江鹭要如何用。 暮逊又用自己的一腔理解去揣摩江鹭,咬牙切齿地威胁:“朝堂百官不是傻子,我父皇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认……你若是想篡位,那也应该盯着我父皇,而不是找我。”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战栗间,他抬头:“或许,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我不满我父皇,你也……” “砰——” 墨台被碾碎。 暮逊对着江鹭那双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鹭淡声:“我不欲和你辩驳,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理解。你学了满肚子王权霸业相关的野心和抱负,而我毕生所求的,压根不被你放在眼中。你眼里没有我,没有他人,没有民生。 “无论我和你辩驳什么,都无异于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江鹭垂着眼,只盯着暮逊笔下的字。 他只要这封诏书——各方玉玺符印都在手边,只要盖章,太子诏书即刻奏效。 江鹭全部心神凝在这封诏书上。 当暮逊终于写下最后一笔,江鹭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取。江鹭最在乎这封诏书,几步便到书房窗边,用口哨召来天上盘旋的鹰隼。 暮逊又听江鹭的嘱咐:“……拓出去,传遍全城……找段枫……” 暮逊满身冷汗地瘫在椅上,他盯着那青年修颀的背影,白袍玄衣立在窗下,染了血污,为何敢那样狂妄大胆?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 暮逊退无可退了。 江鹭会毁了他所求的一切……而他甚至不明白江鹭为什么要这样。 暮逊蓦地从书桌下的抽屉中拔出匕首,朝江鹭扑去。江鹭闻到后方风动,身子敏捷半旋,扣住暮逊的偷袭,将暮逊压制推后,将人按在书桌上。 暮逊冷笑连连。 暮逊也近崩溃。 此时屋外终于有东宫卫士脱困,旋身来救援暮逊,挥剑刺向江鹭。江鹭朝后躲闪,那几个卫士配合着暮逊一同上前。堂堂太子也拔剑出刃,胡乱向前挥动,乱无章法。 暮逊喃声:“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江鹭,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那天边鹰隼已经叼着诏书飞起,被江鹭命令去“拓印”的皇城司卫士已经拔身而走。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快速坠落,暮逊拼尽全力试图阻拦,可是怎么拦? 暮逊双目泛红。 二人兵刃相交,星火映彻彼此眼睛。暮逊实在厌恶江鹭,恨江鹭的眼睛,恨江鹭的容貌,也恨自己不知道江鹭为何如此。 暮逊眼中同样染着血丝,哑声大吼:“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凉城而对付我?” 染血长刃映红江鹭眉眼,江鹭铿锵字句响在暮逊耳畔: “我知道你不理解。 “气节,忠诚,信仰,名誉……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至死都不能明白。” 江鹭压着剑柄,臂肩用力,顶着卫士们的围杀,他亦是艰难万分,青筋如雷电般蜿蜒爬在他的鬓角边。江鹭咬着牙喝一声,猛地将剑朝前推,推得众人齐退: “……你至死都不明白的东西,我拿命去捍卫!” -- 姜府的剑拔弩张之下,是众多朝臣抽搐着倒地,呼救不断。他们有的捂着头有的抱住腹,有的怨毒看姜循,有的朝姜明潮伸出求救的手。 姜循和姜明潮稳稳地站在一地老臣间,四目相对。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张皇地看着姜循和姜明潮。众人口中喃喃:“疯了……都疯了……” “太子妃不正常……太傅也不正常……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明潮的卫士,都不可能放任何人离开。 姜循要他们做见证者,那姜明潮要他们做什么呢? 姜循冷眼看着姜明潮,微微笑:“爹,到现在,你都不撕掉你的假面具吗?你看那些和你同行的朝臣们多可怜啊。你救一救他们,给他们解药……就像每月吊着我一样,吊着他们啊。” 姜循俯眼看那些朝臣:“你们不是说,我爹有不得已的苦衷吗?不是觉得什么蛊什么毒,都不重要吗?诸君,你们倒是求我爹啊,像狗一样摇首摆尾,听他话听他令……然后噬他骨饮他血,大家一起变得面目丑陋而狰狞啊。” 姜循又婉婉笑:“不,你们不用变。诸君,你我本就一样丑陋。” 有朝臣道:“太傅,为何不给我们解药?你那女儿……” 姜明潮:“她胡说的。” 姜明潮淡漠:“她没本事给你们下蛊。” 姜循:“是么?爹不给解药,难道不是爹觉得,种蛊就种蛊,更合你的道理?” 姜循俯身蹲在一个战栗得最厉害的老头身边,恶鬼低语:“我告诉你们哦,我爹早就看这大魏王朝不顺眼,看暮氏皇族不顺眼,看你们不顺眼了。他想弄死你们所有人,想毁掉你们所有,哈哈哈……” 姜明潮掀目,似有些诧异。 众臣惊讶:“姜明潮,你?!” 有人忍痛:“你难道和你那女儿一样,有不臣之心……” 姜循盯着姜明潮:“怎么,爹,你不敢承认吗?” 众目睽睽之下,姜明潮微微笑了起来。 他人至中年,儒雅肃然,满堂的官员和他同朝,而旁观的年轻贵族男女,又有好几人做过他的学生,或者至今仍是他的学生。在世人眼中,他学冠古今,家传渊源,而他此时的笑,却让人胆寒—— “我有何不敢承认?” 众人震惊:“太傅?” 姜明潮直盯着姜循,语气清淡:“不过循循,你弄错了一件事。为父和你不一样。你有不臣之心,为父有的,却是伊尹之志。” 姜明潮看向地上那些已经痛得麻木、或者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化的朝臣们。 姜明潮淡声:“二十年前,国子监学子上书谈朝务,本是我朝许可,却尽被打死于丹墀之下。我朝皇帝就此一战成名,再无学子敢如此大张旗鼓妄议朝政。官家就此坐稳帝王位……一晃二十年,谁又记得那些学子的姓名呢? “循循,当年,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和你娘遍访百家,求学于尘世,我们翻遍古书,求遍古学,却为此找不到一个答案。二十年间,我们又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官署起,一道道官位设,层层樊笼隔在众臣间。满朝文武,谁也不信谁,谁也提防谁。 “自古以来,强帝悍臣,国方可兴盛。而我朝皇帝怕臣权过强,一重重限制之下,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名官,有胆上书皇帝,对朝政提出见解。真知灼见或许有,但我朝不允许。 “皇权高高在下,臣权无法翻身。民生视而不见,内外叛国求强,从上到下谎言遍地,热血早已冷却,国志早已淹没……试问这样的大魏,这样的天下,纵有不臣之心亦算不得大错,何况伊尹之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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