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哪门子师妹?我学过什么吗?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点吗?你弃文从武都能拿到兵权走到禁卫军首领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试探表面和平。我算什么?我能稍微做一点事,帮一点忙,那已经是大功德了。” 姜芜祈求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成全我好不好?” 张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凄凉的目光下,竟渐渐褪去。他怔望着她的伤痛,发现自己仍是错得好多——他还以为、还以为……只要他出手庇护,她就可以快乐。 张寂轻声:“所以,和你合谋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鹭?他二人联手了?他们要兵权,却无法调动,你就拿给他们了?但是禁卫军不会认他们的——至少侍卫步军,不会和谋逆者同行。” 他转身便要走。 姜芜惊而慌,她猛地从后扑去,紧抱住他腰身:“师兄、师兄,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毁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装聋作哑,只要一天就够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够!” 她平日那样胆怯,此时却这样坚毅,泪水冰凉而灼热,烫在他后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张寂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知东京变乱,第一时间不是去收回步军兵权,而是先回府吗?” 姜芜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轻轻一抖。 张寂偏过脸,面色沉而净,神色苍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时一径的寡然、昏沉: “因为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姜芜微微发抖。 她闭着目,额发和睫毛黏腻地贴着脸上的水。她听得一颗心被绞在浊水中沉浮,他的话让她稍微抬脸。她模糊视线,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和低垂着的青色眉目。 张寂轻声:“我想你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做下这种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对你爹。你也不敢进宫,你应付不了那些聪明人的眼睛,你会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军军营,你怕他们秋后算账。整个东京,你已然无处可去。但是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暂时躲避。可是阿芜,今日之后呢?若是姜循赢,你还有生路。若是太子赢,官家赢,你怎么办? “我猜到你没有地方去,我回来府邸……我想给你一条退路,想听你解释。” 张寂闭上眼:“可是阿芜,你都解释了些什么?你一句实话都不说,你全然不信我吗? “你根本不信我会保护你,我会守护你。你不信我在知道这样的错事后,会放过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后算账,我会将你摘干净……你为什么这样不信我?” 张寂缓缓回身。 姜芜痴傻一般地抬头望他。 他指腹粗粝又轻柔,落在她颊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却又透过她,看着更遥远些的过去: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你带回东京。” 他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他大步凛然,长剑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坚定,好像从来没有弱者的烦恼。 而姜芜盯着他,忽然开口:“是他们的错。” 张寂半步已出书房,闻言怔住,脚步顿住。 姜芜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青色袍袖,预防着他仍要离开的动作:“是绿露先背叛我,给我下药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样算计过,知道我害怕,她还配合太子,再一次给我下药。师兄,她想借我害别人,但是我怎么办?我若再一次被算计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绿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来说,我应当会自尽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尽吗?” 张寂微微回了头。 酸气泛上鼻尖,姜芜每一句话都要忍着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从来不问,但你心里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诉你,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太子邀请私会,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药,被捂住口鼻……” 张寂:“别说了!” 姜芜微笑:“你听不下去吗?那你知道我爹娘得知后,怎样对我的吧?他们不为我讨公道,他们认为我蠢,他们觉得这样简单的算计,怎么都会有人中招。一直到今日,到我娘死了,到我爹送循循出嫁了……他们也没有替我讨公道啊。我如果不自己讨,谁在乎我? “你问我为什么和循循合作?那你为什么不问,江小世子为什么也愿意和循循同行?我们在你眼中大逆不道,我们在你眼中和那些犯下大恶事的人一样不清白,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寂:“我会为你讨公道!若江鹭有冤屈,朝堂可以为他……” 姜芜戾声打断:“去年七月十里亭驿站,贺明跪在雨地中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他指认太子有罪,指认赵宰相有罪,指认朝堂推脱与不公……当时即使他身在局中,话语不全,可若是连我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不对劲,你怎会听不出来凉城事有隐情? “然后呢?” 张寂僵立于书房门口。 他提剑的手发抖,他心中涌上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是他常常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是他常常疲于应对的。他坚守着那条线,努力地朝前迈步,宛如在雪地崎岖间踽踽独行。他从来没有退后过。 他亦在查。 他亦派了人去查凉城,亦安排人手…… 张寂艰难道:“阿芜,这些都需要时间。” 张寂又轻声:“何况江夜白一个南康小世子,本无权过问凉城之事。他不肯说出实情,朝堂又怎么帮他……” 姜芜轻笑:“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贺明说出了实话,但是七月过后,谁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谁知道贺明说出来的冤屈内容是什么?若你不是禁卫军指挥使,若我不是姜太傅的女儿……我相信那一日在十里亭驿站的所有人,都会和赵宰相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张子夜,你觉得我可怕是吗?你觉得我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恶意,没有选择仍然善良纯真,没有长成那类温柔贤淑正义满满的世家女,便十分可悲可怜吗?张子夜,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张寂缓缓回头,望向她。 在他眼中一向羸弱的她,其实并不羸弱。她不是真正的菟丝花,她所攀附的藤枝早已沾了毒、蚀了根,她选择自己握起匕首,立在悬崖边保护自己。 难道自保便是坠落?难道反击便是恶毒? 张寂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姜芜朝他微笑,看姜芜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脖颈上—— “谁不想做悬崖边的兰草,淤泥中的莲花?可是要做,我得先从悬崖边、淤泥里,爬出来。 “今日之局,我已经拖延你拖得够多了。我相信循循,相信江世子,相信段郎君……我相信他们靠我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做出你已无法阻拦的大事。 “张子夜,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不,我知道。我也许不是你们那一类的聪明人,可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今日而做准备……我一想到今日可以大仇得报,可以和我的仇人一起共赴黄泉,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为之战栗而兴奋。 “我确实无处可去,无处可躲,只能来你府邸。我知道你怜惜我不舍我,对我有一腔他人无法比拟的愧疚……你又是一个好人,你试图在最后拉我一把,给我一条生路。可是张子夜,我不要生路,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张子夜,我也不会为难你,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踟蹰。你是除了循循、江世子之外,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又知道我今日对你做下的事十足可恶让你为难,我只能……以死相报,留得你我清静。” 张寂目眦欲裂,扑上去阻拦:“阿芜——” -- 姜府之中,姜循穿着婚服,盛装盛容,以不合礼数的姿调坐在院中太师椅上,和那人数二十左右的朝臣对峙,和姜明潮姜太傅对峙。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既为府外墙后时时传来的兵戈声心惊且惶恐,又一个个来看太子妃闹出的这大排场,听太子妃一一历数从正和二十年开始,大魏朝发生的事情。 桩桩件件,似乎来自传闻,又似乎日常便能听到。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些事都和暮逊有关,都和他们眼前这位姜太傅有关。 坐在院中聊天的姜循在他们眼中,何其狂妄嚣张。 她压根不畏惧姜府卫士们手中的刀枪,那些卫士来阻拦,而她身边的卫士们也尽数出手。院府外有谋逆兵戈,院府内有姜氏父女间的兵戈。 而那兵戈声,也压不下姜循婉而清幽、如数家珍、还含着一腔诡异笑音的聊天内容: “所以,诸君,在今日之前,你们根本不知道赵宰相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吧?你们当然会怀疑‘自戕’的说法,但你们不会去质疑,皇权之上,官家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谁真的在乎凉城将士,在乎凉城百姓呢? “就连我——” 她语气厉狠,眼中的水雾凝湿,朝自己身上插刀,也从来不手软:“若不是为了对付我爹,为了对付太子,我也不会去问。那都是和我们身家性命无关的人、无关的事,诸君,你我皆生在盛世之下的东京,身在全天下最繁华的安乐窝中,你我闭目塞听不敢问不敢管,哪里在乎真正的公道? “正和二十年,因为赵铭和和大皇子的阴谋暴露,贺家不得不动用‘神仙醉’,麻痹程段二家将士。与此同时,暮逊在我爹的授意之下悄然离开东京,以商人身份入凉城,在那夜打开了那扇门,放阿鲁国那被撵去西域的伯玉带着手握刀枪的豺狼们进城行凶。 “姜明潮出主意,暮逊出兵刃,一场大火淹没所有证据。而后贺家畏罪,隐姓埋名,靠着赵铭和的庇护逃离凉城。可是凉城活着的将士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有死在那一夜的阴谋下,也要死在之后的灭门中。只有把该杀的人都杀尽了……暮逊才能和伯玉掩盖罪证,和平商谈,共建两国盟约。 “他们捏着彼此的罪证,得以让两国再不生战事。诸君,你们觉得,这很公平吗?” 在场听事的朝臣们,即使非姜明潮一党,也和姜明潮平日朝臣关系相近。他们为姜循口中的话而吃惊,他们隐晦的目光时时落到姜明潮那没什么情绪的面上。 可他们虽然心惊姜明潮和暮逊、以及赵铭和与旧皇子共同犯下的错事,这却不足以动摇他们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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