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臣咳嗽着,含糊道:“姜娘子就不要翻这些旧事了吧?你没什么证据,口出狂言,大约是梦魇了。姜太傅,怎不让新嫁娘好好养病呢?” 姜明潮微微一笑,他那点滴之笑,在朝臣看来也诡异十足,然而朝臣们仍要为他遮掩: “就算退一万步,为了国之大政,太子殿下和太傅出于无奈,使了些手段……可这些年来,成果挺好的啊。两国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国无兵祸财穷……我朝蒸蒸日上,这是好事啊。”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眉目跳起,怔忡震惊。围观者为此动容,想要直言,却被卫士的刀剑抵着,被旁边的人扯袖子阻拦,到底没人敢和这些重臣们叫板。 满堂明华,满院嫣红,敢和姜明潮他们直面的,一直只有一个姜循。 立在姜循身后的侍女玲珑快要被这些无耻之徒气死,被他们弄得双目隐红隐含泪光,然姜循似早已看透他们,早已不在乎他们,仍是慢悠悠地朝他们笑。 姜循语气自始至终不严厉,自始至终笑吟吟的,如话家常: “是了,在诸君眼中,一切都很好。只要结局是你们想要的,中间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来纠正一点,结局并没有那么好啊—— “边关再无战事,可是西北的将士们在凉城事变后,几乎都废了。他们怕朝廷再来一场兵祸,怕再有一个曹生写出‘古今将军论’,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他们怕了,不敢打仗了……西北边关看似没沦陷,却已经和半废差不多了。听说阿鲁国的人占领凉城后,对周遭数城中人也任意掳杀,朝堂不敢说一句话。诸君,这也叫‘和盟’吗? “去年五月万千流民涌入东京,还闹出了一场‘神仙醉’的祸事。他们就是从西北逃出来的啊。敢问诸君,只有东京子民安康的‘安康’,也叫‘安康’吗?大魏朝数十州郡,难道除了东京,再无其他了吗?” 有臣子厉斥:“小女子妄议朝政!太傅,你怎样教女的?这样的女子,也堪做太子妃?” 姜循:“别急。今日之后,还有没有太子,都得另论。” 众人:“你!” 又有人问:“太傅,你为何依然不开口?” 姜太傅始终平静,任由姜循发泄,实在让人不安。 他们想到姜府外的兵祸,想到至今不知输赢,而姜循又如此好整以暇,他们难免心中忐忑。而那些年轻的贵族男女,则既是听得愤怒,又听得茫然,再想到今日局面,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回家……一个个既悲愤,又伤怀起来。 有年轻娘子问:“姜娘子,你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 姜循听这声音耳熟,她撩目看去,见开口之人,竟是杜嫣容。 人群被卫士用刀剑抵着,人人惶然间,杜嫣容青裳素裙,乌发斜挽,眉目清雅。杜嫣容掀起眼皮凝望她,眸子漆黑,既是询问她,也是适当地引着她说下去。 姜循和杜嫣容目光只对视一瞬,便无波澜地移开:“……诸君,我说了这么多,几乎将凉城的因果和盘托出,你们其实仍然无动于衷,对吧?” 她目光如冰似水,一一瞥过这些朝臣。 他们有的目光躲闪,有的怔忡,有的嚷着要证据,有的斥她后宫议政不合规矩,有的嘴硬道:“朝政大事,岂容小儿女妄议?” 听到这样的话,姜明潮轻轻笑一声。 某方面来说,姜明潮的古怪,也让众臣难测。 他们恼怒地看着这一对父女,听姜循淡声:“好吧。你们不在乎凉城事宜,显然更不会在乎我爹和太子私下的行径了——你们不关心暮逊如何让孔益祸害我姐姐,不关心我爹娘为我身上种蛊,逼着我来做这太子妃。你们当然更不会关心,我爹娘种蛊后再下毒,只为了让我不脱离苦境。 “你们早已被官家折腾怕了,被皇权打压怕了。有气节的朝臣早就死了,留下的全是听话的人。对于听话的人来说,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痛。所以,我也为诸君准备了礼物——” 她一直在笑,此时的笑容更为诡谲。 她幽静地凝望着他们,轻声道:“诸君,你们开始身上痛了吗?” 众人色变。 他们看到这疯狂的新嫁娘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悬在睫毛上,笑得前仰后合,用仇恨的眼神盯紧他们,又透过他们,看向那始终不言不语的姜太傅。 姜循半身弯下,笑声在死寂般的院中空落落得渗人。众人惶惑,见这美丽的新嫁娘又忽然止笑,轻声细语: “你们身上被种下了和我一样的蛊,母蛊就在我爹身上。我爹不给你们解药,你们就感受我日夜承受的滋味吧。想管我爹要解药……去啊,解药就是他的血。 “他血不流干,你们别想活。他血流干,你们陪着一起死!” 姜循站起,燃着火的眸子,和姜明潮对上:“相门之下无父女。爹,这小儿游戏,你可满意?” -- 东宫被战火席卷。 谋逆兵祸本应隔在宫门外,而三大禁军脱离管控,皇城司入局,让那道宫门不再安全。宫门被撞开,守门卫士看到皇城司兵马,不知是福是祸,他们不见江鹭去向官家奏报军情,却见江鹭领着万千人马,直杀向东宫。 东宫宫门被撞开,院中杀戮卷起火星,而书房中,暮逊煞白着脸,看江鹭如煞神一般朝他步步逼近。 这不是暮逊认识的江鹭。 从建康府来的江鹭,应当是金玉之身,兰桂之气。他在东京城中名声甚好名望甚高,世人都说江鹭是君子如兰,抱守芳节。 暮逊自然从不觉得江鹭有兰草一样高贵的品格,可江鹭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模样——白袍上溅血,玄衣上潮污。这俊美得让人嫉妒的江小郎君此时发髻凌乱,乌发贴颊,脸上的血污和眼中的赤红杀意一道,让暮逊胆战心惊。 暮逊:“你要做什么?” 暮逊惶恐无比:“就算孤败了……孤也由官家审问,你动用私刑,你别想有好结果。” 暮逊步步后退,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江鹭:“孤错了,孤向父皇认罪,孤不该质疑他老人家……江夜白,你带孤去面圣吧,带孤去认罪吧。” 江鹭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江鹭握着剑的那只手,瘦白腕子上朝下蜿蜒着血丝。 血丝落在地上,在书房如溪流般蜿蜒。而暮逊耳边听得到院中的打斗声。 暮逊被逼得跌坐在椅上,挣扎道:“你和姜循的私情,我都没有告诉世人!江鹭,你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姜循就送你了,今天的事,我全都不计较了。” 他朝江鹭讨好地笑。 他眸中阴鸷,何其滑稽荒唐。 江鹭手撑在书桌上,终于开口:“事到如今,你仍然以为,我这样做的缘故,只是想夺走姜循。你认为你全然没有旁的错,和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一个姜循……是么?” 暮逊目光微滞。 他听到江鹭念了两个字:“凉城。” 暮逊大脑空白。 他失神地仰望着江鹭睫毛上的血雾、琥珀眼中的流光,他分明听到了江鹭在说什么,但他其实根本没听懂—— 凉城? 凉城怎么了? 所有的事和凉城有什么关系? 江鹭对暮逊的绝望,早已不是一两日铸成。他对这位太子早已不抱指望,见此,他只抓着一封黄绢折子,推到暮逊面前,哑声: “写。” 暮逊:“写什么?” 江鹭的剑抵在他脖子上,暮逊所有的傲骨瞬间弯曲,忙不迭去哆嗦着找笔找墨:“我写,我写……写了你就不杀我了?” 此时,没有什么“孤”没有什么“臣”,只有摆尾求生的卑劣者。 江鹭淡声:“写《罪己诏》。” 暮逊持着的狼毫,顿了一顿。 他抬眸,对上江鹭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听到江鹭因为杀伐而喑哑的声音: “写正和二十年,是你执意伪装商人入凉城,和阿鲁国的伯玉里应外合,共同在凉城放了一把火,引起了所有祸事。写程段二家的无辜,写将士们的灭门,是你急于消除证据。写伯玉为了登上王位,你为了坐稳储君位,你们是如何一拍即合做下的所有恶事。 “写书告凉城,告天下人,告整个大魏子民——存与亡,本应天命。而你逆天谋命,祸苍生子民,罪该万死,不配为君!”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发抖。 浓郁的墨汁溅在丝帛上,然而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不能写……他可以“罪己”,他不能公布这样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毁的不仅是他,毁的是整个暮氏王朝的名望。这样的真相会让他的父皇无法原谅他,会让世人无法原谅他。 江鹭:“写。” 他的手扣住暮逊手腕,戾道:“写!” 暮逊:“不、不、不能写……你不是想要姜循吗?送你了,给你了,我全都不要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想法子威胁我,但是我不能写,绝不能写……” 江鹭眼中没有笑意。 江鹭却麻木低笑:“姜循是工具玩物,任由你赠送?” 江鹭握着暮逊的手,弄得暮逊骨头沉痛发麻,暮逊大叫:“来人、来人——” 外面的卫士自然想往里闯,可是外面自有兵马阻拦,而好不容易有一忠诚卫士闯入书房,江鹭左手一抬,一把匕首便从袖中飞出,刺中那人脖颈,让人一命呜呼。 江鹭捏着暮逊的骨头,暮逊因惨痛而眼前金星乱撞阵阵发黑,看不清江鹭的神色。 暮逊听到江鹭恶鬼一样的声音: “写! “写你认罪了,写你知错了,写你愿自刎谢罪,临死之前,你废弃大魏和阿鲁国的和盟,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委西北众将共援凉城,收复凉城。 “写告天下书——凉城必将重回大魏,迷离失所的百姓可重回故土,重回凉城!” 暮逊厉声:“不能写!” 江鹭劲力充沛,已然魔怔:“给我写!” 暮逊太阳穴突突跳,大叫:“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崩溃无比,周身骤痛无比。他以为今日的错只是谋逆,只是强夺姜循,他万万想不到江鹭像是被梦魇了一样——“我就算写下这样的书信又如何?父皇会认吗,朝廷会认吗,阿鲁国会认吗?枢密院会同意调遣兵马给你吗,会给你粮草让你兵马先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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