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活下去,他怎么实现他的抱负呢? 不活下去,姜明潮怎么看到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战果呢? 所以,姜循觉得自己还是做对了。 正如姜明潮猜的那样,姜循其实没有让苗疆少年给所有大臣下蛊。蛊又不是随街可见的虫子,哪来的那么多?但是没有蛊,可以吓唬人说有;没有蛊,可以用一些不伤大雅的药物代替。 只要让众臣痛,只要让众臣相信解药在姜明潮身上就好。 他们不就相信了吗? 姜府门开后,外面那些众臣的武士也来杀姜明潮……只是被严北明那些禁卫军阻拦住了而已。 无所谓。姜循此时已然看出,姜明潮本就想杀光今日姜府所有人—— 姜明潮要这些人不影响他的上位,姜明潮要这些人知道真相,又永远闭嘴。 姜循又恍然意识到,叶白和她说姜明潮想与他合作,原来是这种合作。杀尽众人,做真正的“伊尹”。 不过姜明潮大抵终是要失望的。 姜循唇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与姜明潮对视:她没本事给所有人下蛊,但她却真的给姜明潮下了毒。 那种类似姜氏夫妻给她的奶嬷嬷颜嬷嬷下的慢性毒。 玲珑亦要复仇,玲珑亦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恶事做多了的人,凭什么坐享结果呢……姜明潮不是想和叶白联手,想肃清朝堂重振朝局吗? 姜循一定要让姜明潮在希望到来的前夕……永远看不到黎明! 父女二人敌对着。 姜明潮嘱咐身边卫士后,便见严北明改了道,专心朝姜循杀来。简简自然是要保护姜循的,虽然姜循想死,可是简简浑噩间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 简简其实未必明白今日都在发生些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姜循死。 简简拼尽全力来保护姜循,然而严北明武艺高强,一心要杀姜循,姜循又浑然不躲,欣然等待死亡……简简绝望无比:她打不过严北明,她怎么救她?怎么救她?! 而在严北明的刀要刺中姜循眉眼时,“轰——” 姜府府邸大门,被马匹彻底踏破。 严北明手中的刀被人从后挑破,姜明潮回身,玲珑惊喜捂嘴,简简跪地喘气,站在血尸间的姜循抬头—— 白袍玄衣,神色隽冷。 昏昏血海间,他既像天神又如夜枭,带着兵马破门而入,骑马纵向她。 江鹭伏身马背,声音喑哑而高亮:“循循——” 他朝她伸手。 他颤抖地:“循循——” 千刀万剑,白袍覆血。 而血地中的姜循动也不动,只盯着姜明潮:“这大魏,不是你姜明潮的大魏。” -- 福宁殿中,老皇帝趴在龙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叶白如此刺激着他,在他崩溃至极,还要给他致命一击:“对了,官家,你知道江鹭和姜循联手了吗?” 叶白面上笑诡异万分,幽晦万分:“你知道那二人有私情吗?” 叶白太高兴了。 他曾为那二人的私情而日夜难寐、满心焦灼痛苦,可若那二人的私情,让老皇帝如被雷劈,让老皇帝满脸枯白气息微弱,叶白只觉得大快人心。 三年了。 他第一次如此痛快! 三年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血在体内沸腾流动的热意。 叶白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殿中沙哑阴沉,空空回荡。他面白如玉,文人之姿武人之骨,还有早已腐烂的恶鬼魂占了上风。他兴奋地痛快地,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把所有人的阴谋说出来,看这老皇帝如此痛苦。 老皇帝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大口大口的乌血间,老皇帝看这恶鬼张狂无比: “你知道姜循和江鹭有私么?知道他俩联手算计了你们一家么?” 老皇帝喘着气:“阿竹、阿竹……” 暮灵竹颤抖着要去握老皇帝的手,叶白却站在暮灵竹身后,幽幽笑:“小公主,难道你不想让他死吗?” 暮灵竹朝前递出的手停滞住。 老皇帝满目惨然,看那个恶鬼握住他的小女儿的手,看那个恶鬼扣住小女儿的脖颈,在小女儿耳边诱惑:“听说殿下出自冷宫,真是可怜。殿下幼时必然过得不好吧,不然怎会都要及笄了,书都读不顺呢? “殿下难道不恨你父皇吗?你的悲剧,便是你父皇造就的啊。” 殿中暗了,没有灯火,暮灵竹仰头看着床帏,觉得那里好像落满了灰尘,爬满了蛛网。所有的繁华都如旧梦,所有的恐慌亦如旧梦。它们在到来,它们又远去。 叶白眼睛弯弯,看着老皇帝在暮灵竹缩回的颤抖的手中阖上双目,而他凝望着小公主染雾颤缩的眼睛,朝公主笑一笑: “别害怕。不是我们杀的你父皇,他是病死的。 “殿下,你来摄政好不好?这是我和姜太傅的主意……我和你老师,都支持你啊。” -- 离城门只差最后一段路的深巷中,阿娅握紧匕首,看暮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阿娅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加深,畏惧变得浅薄。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骁勇善战,很多年前,她也不是旁人养在深宅只会唱曲的黄鹂。 她亦有过勇气,亦有战力,亦有无限希望……暮逊毁了她,摧折她,重塑她。 爱吗? 谁知道呢。 在暮逊眼中,阿娅笑了起来。 他喜欢的小黄鹂,从不会笑得这样尖锐冷漠,又满目迷惘。他喜欢的黄鹂,不会和他一同握着这把匕首,继续朝他心口插。她更不会在他耳边低语: “你可知手刃爱人,是什么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玩弄他人命运很有趣,仇人变爱人很刺激?” 阿娅贴着他的耳,在卫士们终于赶来时,给了他致命一击:“很多年前,我梦到我们共赴黄泉,而我……为之兴奋战栗!” 暮逊凉了的尸体被抛在地上,大腹便便的阿娅站起来,手中匕首朝着那些围过来的想为太子报仇的卫士们。她含着笑,整个人混沌无比,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 是呀,深宅黄鹂鸟的经历已经和她本身难以分开。 她如坠噩梦。 她在这个噩梦中已经待了太久的时间,她早已和噩梦融为一体。如今她手中的匕首先杀太子,又朝向这些武力千倍于孕妇的卫士们。 “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黄鹂鸟阿娅的声音从来那样嘹亮婉转,而此时卫士们听到她哼着小曲,少女昔日婉转的歌声变得缥缈迷离: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骨肉满眼各自他。 “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纲罗。一身纲罗不敢惜,巢倾卵覆将奈何?” 三年病损,骨肉分离。巢倾卵覆,回首无望……黄鹂的曲声急促刺耳,拔至云霄,带着匕首一同迎向卫士们:“行不得也哥哥——” -- 姜府中,江鹭的到来,让人何其迷惘。 姜循怔怔地看着江鹭。 当他第一次自马上朝她伸手时,她动也不动。那不是她的望想,那不是她的所求。今日大仇得报,她愿死在地狱。她早和叶白说过,她不愿得救,不求明日。 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拉着姜明潮一起死。 而江鹭竟然不退。 他应有满腔抱负,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竟然试图救他。当她根本不看他时,他也不退,他与那严北明迎战,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 白袍在血中飞扬。 姜循在万物荒凉中,看无可看,目光追随向江鹭。 他坚持而无望,第二次朝她伸手。 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马匹上也全是血,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 身后有兵来袭。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 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 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 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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