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心魂生出战栗感。 “砰——” 他手掌扣着她,拖着她,拽着她,和她对跪,硬生生对拜。 之后,他解了她的穴。 “啪——” 姜循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他武功又这样高,她几乎不可能得手,但她得了手。 姜循怔愣地看着他被打偏的脸,看到他脸上快速地泛红、肿起,看到他唇角被扇出了血迹。她不知是她力气大得将他打出了伤,还是他本就有伤,只是被她带了出来。 姜循手发麻。 她满目空茫。 姜循看到跪在她面前的青年郎君垂下睫,眼中血泪流下,淌入姜循心间。 大殿骤寂。 深黑的屋顶,深黑的山峰。神祠前卫士守夜或巡逻,抓紧时间休养生息。神祠内一片寂静,让外面的玲珑踮脚着急。山风乍起,院中的一重篝火避开雪,终于点亮。火星窜起,溅上窗纸。 飞雪落落从殿外飞入,落在他的灰暗血袍上,凝在她的嫣红嫁衣上。二人面对而跪,她茫然地伸手去抚他脸上的血,他低头与她贴额,颤颤伸手搂住她腰。 夜光带着雪粒,在大殿上空漫扬。 姜循哑声:“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闭目:“我要我们是夫妻!” 荒野此景足够荒谬,又足够壮丽。 -- 上元节的杀戮过后,东京开始变得平和。 已经一天过去了,叛军被捉拿,三大禁军将领死了两个,活着的张寂被扣押。姜太傅和叶白联手镇住满朝,商议新政。无论他们如何商议,摄政者都被一锤定音,落在了年少的暮灵竹身上。 暮灵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 起初惶恐不安,后来渐渐生起一些希望。 杜嫣容匆匆忙忙进宫,来见她,便被兴奋起来的暮灵竹拉拽住手。 杜嫣容不见往日的优雅从容,发髻微歪,衣容有损。可她必须第一时间来见暮灵竹——暮灵竹摄政,从姜府那本该死的贵族男女中及时救出了杜嫣容。而杜嫣容又凭借自己的才智和姜明潮谈条件,救出了那几个和她一样无辜的贵族男女。 杜嫣容不及回家,便着急进宫来找暮灵竹,便是想确认暮灵竹的安全。 而寝宫之中,暮灵竹满目明亮:“嫣容,我们有活路了对不对?他们没有安排出来新皇帝,但是新皇帝就算从那几个宗室弟弟中选,鉴于他们尚且年幼,我作为父皇如今的唯一子嗣,还是得摄政。 “我听闻,我大魏开国后那一二百年,也出过几位厉害的摄政公主,最厉害的一个,都要当上皇帝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然,我不是想逐名,我见到我父皇和我兄长那样,我觉得他们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对,我也许可以……” 杜嫣容打断:“阿竹,拒绝他们。” 暮灵竹怔住。 杜嫣容大约是太累了。她颜色苍白无比,握着暮灵竹的手都在发抖,她和暮灵竹说话不复往日的温柔诱哄,而是干脆简洁:“你不是那块料,别和他们混。我想办法救你逃出这里。” 暮灵竹:“……为什么?” 杜嫣容:“阿竹,你连字都认不全,连书都读不懂……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豺狼虎豹吗?你知道姜太傅是怎样对付那些不完全依附他的大臣,怎样对付那些无辜世家子女吗?若不是有你在,若不是我……” 她睫毛轻颤。 她不敢回忆姜府中那肆无忌惮的杀戮。 她是和平年代养出来的闺秀,她在昨日前,再如何慧黠,再读遍古书,也没见过那样赤裸裸的恶意、那样疯狂阴鸷的杀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循被逼得疯狂,姜太傅被逼得更是没有了人性。 禽兽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保证? 多亏姜明潮还求名,多亏杜嫣容还有暮灵竹这个被姜太傅推出来的摄政公主当好友。杜嫣容捡了一条命,又用“写史”来和姜明潮谈条件——姜明潮求名啊。 他不求当世名,求后世名。他需要有人记录下一切……杜嫣容以此做交换,又保证那些贵族男女不将姜府中事说出去,才带着人平安离开那里。 杜嫣容马不停蹄进宫来找暮灵竹,暮灵竹却一派天真,以为“摄政公主”充满希望。 杜嫣容:“为政者,要么心性果决狠辣,要么才智过人斗压群臣。阿竹,你符合哪一点?” 暮灵竹轻声:“嫣容,你可以帮我啊。你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杜嫣容反问:“为什么叶白支持你摄政?他和姜明潮联手了?” 暮灵竹踟蹰。 她不想说出叶白的真实身份,可她也开始感到一阵后怕。暮灵竹想了想,小声:“我们可以,夹缝中求生存啊。我想治理好这个国家,想证明太子哥哥是错的,我父皇不问不管也不对。” 她垂下眼:“我父皇他们,害苦了很多百姓,是不是?我想纠正这些错误,我想让暮氏王朝回到百姓信奉的年代。还有阿鲁国和大魏的和盟……” 杜嫣容:“阿竹,你很善良。” 停了一会儿,杜嫣容淡淡道:“然而善良是这里最无用的。 “他们不是真正拥护你,他们是拿你当傀儡,满足他们各自的欲望。你不要以为叶白是好人,也不要以为姜明潮是好老师。他们各有所求,只想牺牲你……而我在救你。” 杜嫣容声音带一丝颤:“我是唯一想救你的人!你不信吗?” 暮灵竹怔忡看她。 暮灵竹自然不会不信。 可是——“我是暮氏王朝唯一的正统血脉了,我应该做公主该尽的义务……” “不要被姜太傅哄骗,世人自然该尽其义务,可你在冷宫长了十多年,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凭什么一朝就要把你推出去做傀儡,”杜嫣容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傀儡帝王没有好下场,傀儡公主更不会。我想法子带你出去,趁他们如今正忙着——” 殿门推开。 黑夜之下,雪雾自天漫长,两排宫人密密等候在外。 一左一右,各有官员当道。 左边是叶白,文质彬彬,目含笑意,他一手推暮灵竹上位;右边是姜明潮,儒雅从容,面有黑气,他带着群臣支持暮灵竹摄政。 这两人等候在外,挡住了杜嫣容和暮灵竹。姜明潮淡淡看一眼杜嫣容,目光落到暮灵竹身上:“深更半夜,殿下要去哪里?做了摄政公主,殿下就不能如昔日那般肆意了。”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在一瞬间的身体僵硬冰凉。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一瞬间的无力绝望。 在她眼中,杜嫣容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娘子,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有法子应对。可杜嫣容此时却没法子了……暮灵竹朝前走,声音稚嫩带颤音,又清澈无比:“我和杜娘子说些闺房私话,老师也要管吗?老师和叶郎君找我做什么?” 姜太傅半晌回答:“……国不可无君,正如朝中不可无臣。几位皇子过于年幼,臣要和诸臣商议新君人选。而朝中人手不足,众臣支持叶郎君做宰相。” 暮灵竹诧异。 叶白朝她笑一笑。 而姜太傅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自己竟然没有做宰相之意。 暮灵竹确实不明白那二人的筹谋,只能含糊着应下。这一次,改为她握住杜嫣容的手,朝杜嫣容弯起眼睛,无声地朝杜嫣容做个口型: “我不怕。” ……她会努力的。 虽然杜嫣容不认可,但她还是想努力做个好的摄政公主,改善这一片乱局。而如果最后依然做不到,她也要想办法保护嫣容平安。 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东京水浊,悍臣遍地。暮灵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而今她想她应该要见识了。她忍住畏惧,带着一派天真的乐观朝前走。 漆夜飞雪的长廊下,重重灯火如海,像昨夜的血流之景。 年少的公主目光穿过姜明潮,看向那负手而立的叶白—— 她还没有长大,没有到可以对一个郎君生出倾慕之心的年龄,但她已然见过他逼死自己父皇的那一幕了。 叶郎君也许不是她想象中的叶郎君。程应白是死在程段二家的冤屈往事中了,还是仍有残魂留世呢?逼死父皇,是他的开始,还是终点呢? 他会是她的朋友,还是敌人呢? -- 梓潼神神祠中,飞雪漫在半空,空荡落灰的大殿中,江鹭与姜循抵额对跪。 他在她耳边低语,而姜循终于听到了他的完整计划: “诏书会先于我,传到西北各域。我会在后吸引兵马,东京方向阻止不了诏书。诏书这两日就会传遍天下,大魏朝堂只能认亏。我会从川路入西域,去和我的兵马汇合,带着他们在西北诸将的相助下,一同收服凉城,撕毁和盟。 “东京威压之下,西北诸将未必助我,但一定不会拦我。而我不缺兵不缺粮草……我已经营三年之久,三年前离开凉城时,送那些百姓逃出大魏时,我们便已经做好了今日的约定。随我上战场的,有兵,有昔日凉城百姓,他们全是凉城故人,我要带他们回家,要带凉城回到大魏。 “而收复凉城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大魏朝堂不会善罢甘休——诏书已下,阴谋败露,他们不能重拾与阿鲁国的和盟,不能将已经收复的凉城重新送出去,他们只能认错,只能接纳,可他们的威信受到挑衅,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 “若没有我在,撕毁盟约的怒火,会针对凉城……可是我活着的话,我在凉城的话,他们便会针对我。无论是叛贼还是敌寇,东京都会把所有的错安在我身上。不管你听到什么传言,你都要知道那是假的,那是他们的敌意。 “我可以成为收复凉城的英雄,但我必须是大魏的罪人……我必须承受这些,他们才会放过凉城子民、将士。只要战火朝向我,其他人便是安全的。只要我死了,大魏才能真正接纳凉城,不会清算之前的种种偏差。” 江鹭与姜循贴着面颊,呼吸间,姜循感受到他气息的冰寒。 她一动不动,听他说下去:“循循,你身中剧毒,本想求死。我毁了你的计划,你怨我,对不对?” 姜循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何其脏污,面容模糊。 可他周身已经不复方才的戾气,江鹭平和无比地朝她笑一笑。一笑之间,他眼睛也跟着无意识地落下眼泪,模糊视线。他自己意识不到,姜循则看得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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