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回身,果然看到月洞门后,江鹭盯着自己,目光宁静而温意浅浅。 晨露滴答落下,他半身潮湿,手中抓着那花枝不放。 姜循:“阿鹭,这花会枯萎的,你丢了吧。注定要枯的花,捡回来干什么?” 江鹭:“不会。我找人剪裁,把它好生种下,日日施肥浇水。它不会枯,我会养活它。这是……总之,你不用管了。” 哎,这样的阿鹭。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郎君了。 姜循含笑:“那么……咱们今夜再见?” 他分明腰背不自主地挺直、眉目生笑,却手负于后,淡然自若:“自然。我找你谈公务。” 卫士们忍笑,而姜循弯眸:“欢迎欢迎。我必秉烛添酒,开窗扫榻待君来。”
第107章 五月起,大魏各方被战火席卷。 听说阿鲁国也在内斗,但大魏无心关注。西北诸君,随江鹭举起反旗,兵欺东京;东南道,南康王府永平郡主江飞瑛,以“朝廷无道,逼人骨肉相残”为由,同样起了兵;再有西南道,张寂集合那些起义的盗匪、农民,管朝廷要一个说法,同样反了。 东京被四面八方逼峙,君臣却斥四方军马为乱臣贼子,无臣节不忠君,召各路勤王兵马,平定这些叛乱。 七月燥热,姜明潮坐在姜府阴凉些的院中,一边听着仆从为他念那些最新的奏章,一边听着蝉鸣聒噪。 东京要败了。 江鹭的兵马已经日益逼近,策反飞纸日夜飞在东京上空,被百姓捡到,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无论朝廷如何说贼兵距离东京还有很长一段路,东京百姓们仍啼哭咒骂。 百姓们开始攻讦朝堂:为何不肯认错?难道凉城之事,真的像贼子说的那样,是东京逼出来的吗?难道姜太傅真的叛国,却还在朝上一手遮天? 小公主暮灵竹第一次在朝上掀帘生气,指责那些互相推搡的臣子:一心对敌之际,为何仍不能同心? 然而大势已去,一切都要结束了。 念完一封封折子的仆从退下去后,清寂的院中便只有姜明潮一人闭目坐在竹躺椅上了。 躺椅轻轻摇晃,如秋千一般。 姜明潮模模糊糊中,感觉一道人影坐下,拿起一旁的蒲扇为他祛暑。那人纤瘦而伶仃,发鬓如云,眉目如月,温温柔柔地坐在身侧陪伴他。 姜明潮心知这是幻觉。 毕竟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不太能听清声音,话也不太能说出来。今晨时,他连出门都做不到。等醒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大半日。 奏折只能送到姜府,奏折内容只能由仆从高声念出……而即使他们故意念错,姜明潮也发现不了了。 姜明潮意识到自己的时日恐要走到终点。 而今幻觉出现在自己身畔,他便知道大限到了。 姜明潮睁开眼,一片幽黑中,他侧过脸,朝向自己身畔那纤纤幻觉:“静淞啊。” 她温温和和地打扇相候。 姜明潮失神:“你我早年把姜循教的太好了。而今你我伟业被她一手毁掉,我竟左右为难啊。” “姜夫人”安静地看着他。 姜明潮出神:“东京保不住了,傀儡公主无法对抗从战火和仇恨中走出来的强敌。我至今查不出叶白为何如此古怪,可我也知道不能把朝政交给他这样的人手中。事到临头,我竟然要向姜循认输。” 他沉默下去。 他的抱负是施展不了了——原本还有机会,但是自从姜循和江鹭联手起兵,又杀了伯玉,攻他名声,这局势便坏了下去。 他这几个月,一直和那几人斗法。可是朝廷对武臣多年打压,厉害的能打仗的都在西北,都在江鹭和江飞瑛阵营中,连张寂都投向了他们……东京根本赢不下来。 姜明潮早知道东京必输。 他亦早知道自己拿不到解药,活不下来,无法和姜循继续斗了。 他其实有一个法子:教好小公主。君权总是厉害的,君心总是万民朝拜的。 可姜明潮此生最痛恨的便是君权。 临终之际,他宁可向姜循认输—— 助他们攻下东京,赢得民心,毁灭君权,求臣权强盛。 姜明潮喃声:“那个叶白寻了借口,闭门不出。而我的人拦到消息,杜家那个小丫头悄悄和城外传信,为循循他们指路。我知道杜家那小丫头的心思,她看出局势不好,要给杜家求个活路呢。 “所以我和阿鲁国人又联系了……阿鲁国现在被那个回去的公主闹起内乱,伯玉拉扯起来的几位将军不服气,带兵逃出阿鲁国。我便用我最后的权利,为他们在蜀地开了通道,让他们一路兵至东京。我骗他们说,攻下东京,他们就可以挟持东京威胁天下,要求大魏和他们谈判,给他们机会。其实怎么可能呢?江鹭的军马,江飞瑛的军马……谁会认阿鲁国的逃兵呢?江鹭更恨阿鲁国恨得要死,挫骨扬灰恐怕都是轻的。 “东京名正言顺被那几个孩子拿下了。他们是大魏的功臣,建立新的朝堂新的秩序。静淞,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姜夫人”轻声:“那么,阿竹呢?” 姜明潮无言。 姜明潮唇角浮起一丝笑:“静淞,你说我这辈子所求,到底算怎样的结局呢?” 他到底有没有成功呢? 若是没有成功,可他终于让暮氏衰败,无力强盛。 若是成功,他到底见不到那一日,也终究没机会亲手去实现抱负啊。 -- 夏日午沉,姜明潮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院落中。 过了一日,宫中的暮灵竹才得到太傅身死的讣告,而她正茫然地看着太傅临死前写的一封书信,为她道明一切。 暮灵竹站不稳:杜嫣容和城外联络,投靠贼人;叶白想看东京亡于此节;而阿鲁国逃将攻城。 宫女疾道:“殿下,外面——” 暮灵竹跟着宫女走出宫殿,看到飞飞扬扬的纸屑飘在半空中。有卫士抢到一些纸屑,那些纸张上写着让东京百姓投降的话,写着让摄政公主开城门跪请阿鲁国将军入城的话。 这是阿鲁国将军的宣战信。 正像姜明潮说的那样:他打开了蜀地通道,请阿鲁国军马入大魏。他叛国叛到了极致,什么名节臣心全然不在乎。 若是想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暮灵竹站在围栏前,手握两封信。一封是太傅写给她的劝告书,一封是卫士拦截的阿鲁国传遍全城的劝降书。夕阳铺满半边边,轰轰烈烈地焚烧天际,有一种盛而衰的凄美。 宫女惶然:“殿下?” 暮灵竹扶着围栏的手发抖。 生死存亡之际,暮氏公主血脉里存留的骄傲终被激发出来——宫人听到年少的摄政公主轻而坚定的声音:“绝不开城门,和阿鲁国铁蹄死战。 “我纵亡于此,大魏国也不会亡于此。 “告诉全城百姓不必慌张,那些是劝降书,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卫士:“那些反贼——” 暮灵竹想到江鹭和姜循的面容,眼睛极快地眨一下。她又恨又伤心,又迷惘又沉着:“……亦不理会。” -- 阿鲁国敌将忽然兵至东京城下,攻城之举惹得满城惊惶。 东京早想过敌军有兵至城下的可能,但东京一直以为敌军会是江鹭他们,没想过阿鲁国的可能。而阿鲁国万千将士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快速攻城,让东京根本来不及反应。 君臣和百姓皆惊。 混乱之际,暮灵竹出来主持局势。 说来荒唐,做摄政公主做了半年,没有一样事是这位公主做主的。但姜太傅一死,叶白也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避让,朝局大权居然回到了这位公主手中。 当然,也可能是局势艰难,无人有心和公主争权。 朝臣人人都知前途暗淡,各自寻求机会,没人在乎一座终要被碾压的皇城的命运。 只有暮灵竹在意。 这是她的皇城,她的子民。 暮灵竹登上城墙之时,杜嫣容出现在叶府。 叶府一如既往地空荡,叶白托病不见任何人,杜嫣容是带人硬闯,才见到了叶白。 正堂四方有风,叶白坐在空无家具的堂中独饮。树叶簌簌摇落,此地像华丽的活人坟墓。 杜嫣容想到暮灵竹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此时她见到叶白,依然忍不住将这位青年从头到尾打量一瞬—— 满东京人眼拙。 她也失算至此,没料到叶白的真实身份。 杜嫣容立在堂下,乱叶纷飞,无人来迎。 她自有一腔坚持,轻声细语道:“姜太傅已逝,叶宰相闭门不出,不知情者,还要以为叶宰相和姜太傅如何情深,为姜太傅而魂不守舍呢。” 叶白慢悠悠饮酒:“杜娘子不必激我。我并不在意这些。杜娘子请回吧,我早说我近日有疾,无心理朝啊。” 杜嫣容:“你是无心理朝,还是巴不得东京亡在这场战乱中呢?” 叶白眼皮微微一跳。 杜嫣容玉容雪肤,神色变得凛然,朝前款款入室:“阿鲁国人围城,满城百姓嚎哭,东京无人有领兵之才,无人站出来主持局势。 “叶宰相,叶郎君,叶清之,叶白……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程郎君’呢?来自凉城的程家麒麟子,程应白程郎君,唯一真实的只有你的脸,还有你的字——清之。” 杜嫣容想到宫中暮灵竹闪着泪光的眼。 杜嫣容微微发抖,厉声:“清之清之,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当真是程家的郎君?程段二家因冤屈而亡,江郎君为凉城奔波多年……你又在做什么?若非阿竹愿意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叶白目光幽冷。 然而杜嫣容以为他会愤怒,他却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轻轻笑一声:“杜三娘子,我说过了,不必激我。” 他自顾自:“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承认,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嫣容盯着他。 满堂昏暗,他如幽魅一般藏身其中。幽魅亦有求,他当真疯狂至极。然而、然而—— 杜嫣容深吸口气:“程应白,你既是程家出来的人,你必有领兵之能,帅军之才。东京是有禁卫军的,只是张郎君离去后,东京深陷乱局,新的指挥使无法服众。而今满城战火,民心惶惶,你了解东京局势又有领兵之才,何不站出来,率领禁卫军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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