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他只是从这巷中过多人流的行动间,隐隐看出些办差的痕迹。估计是什么公部办差,不能明言。他这种不属于此间的人,还是早早踩好点,快些离开。 胖和尚拿着账簿:“阿弥陀佛,当真没有买卖……” 江鹭:“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账簿,低头看对方翻开的那页。 那页纸面泛黄,清清楚楚地记了一个“乔世安”的名字,代表他到访过,但没有租赁或买卖。江鹭的目光,挪到了页面上出现的其他人名。 胖和尚对他抢过账簿的行为有些不悦,那牙人看着更加紧张,好像怕江鹭抢走账簿一样。牙人凑过来,陪着笑伸手点别人名字:“真正买房的人,我们都是这样记的,和你那朋友不一样……” 江鹭:“嗯。” 他在牙人的紧张下,把账簿还回去,漫不经心:“大概我记错了……” 牙人:“那你……” 江鹭:“那我只好自己买房了。” 牙人立刻眉开眼笑,要当着典座的面,把自己一家房卖给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郎君…… 但江鹭的心神,已经从他们身上移开,又转向了这巷子的“热闹”—— 有一十来个戴着蓑笠的江湖人打扮模样的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他们原本有说有笑,却和江鹭一样,一到这里,便瞬间察觉这里的过于繁华。 他们怔了一瞬。 雨水淅淅沥沥,这方天地下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各自忙碌。 戴着蓑笠的江湖人立在巷子另一头。 江鹭和牙人、典座在巷子最中间。 江湖人沉默了两息后,忽然齐齐扭头转身,朝来处快速奔跑。有人还大吼一声:“跑——” 与此同时,那些巷中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齐齐抄出武器,快步朝江湖人逃跑的这一方追来。 中间的典座“阿弥陀佛”一声,赶紧关上寺门。牙人吓得双腿发软,手中账簿快要握不住,江鹭低头一把抄过账簿,朝他低声:“快进寺。” 牙人一愣,抬头看着郎君沉静的眼睛,忙不迭点头,赶紧去敲门。 而那站在糖人摊前的青衣郎君转过了半个肩,朝逃跑的江湖人方向看来,顺便看到了挡路的江鹭。 青衣郎君眼睛里噙着笑,既像在专注看逃跑江湖人,又像是在看江鹭。 他缓缓伸手,手中玩耍的糖人,朝着这个方向掷来。他没什么力度,眼眸含笑,面容和善,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 “追上去,他们全是试图劫狱的江湖人——” 手指方向,既指逃跑江湖人,又准确无比地,将江鹭囊括进去。 追人的巷中人一愣,而江鹭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手中伞朝他们跑来的方向一抛,整个人翻身上墙,腾空跃起。 雨水斜灌,天地如浇。 牙人发抖跪地,连滚带爬地钻入寺中。江鹭翻墙跃树,一出巷子,他便发现身后追的人越来越多了——各式各样的人,都做着各自的伪装,而在那青衣郎君一令之下,齐齐朝犯人们追来。 如此行径,既隐秘,又大张旗鼓……莫非是开封府查案?! 江鹭毕竟和开封府有旧,发现对方是开封府的人后,也只能避而走之。 临走前,他将账簿塞入怀中;他停步在树梢,回头瞥了眼那留在深巷中的青衣郎君。 ……奇怪。 开封府的酒囊饭桶们怎么突然有了行动力? 此人是谁? -- 巷中官差们齐齐追人,又有落后的人从后方追来,惭愧地向青衣郎君拱手行礼: “叶推官,是我等无能……” 年轻郎君含笑,伸手止了他们无用的恭维话。 一众人朝他请安:“叶推官今日刚回东京,便要如此忙碌。” 雨水淋漓,天地幽静。 立在中间的青年郎君撑着伞,一步步朝巷外走。 今日清晨,开封府出京办差的官员吏员回城,押解犯人入牢。他们得到线人通知,有江湖人在此联络,试图劫狱。便有官员直接出手,先来捉拿这些大胆的江湖人。 而巷中这位亲自监督他们办差的官员—— 便是今日和众人一同回城的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 -- “咚——” “咚、咚——” “咚、咚、咚——” 城楼传递,吏员疾奔,城池间早就有的联络方式,在今日终于发挥出了作用。 叶白回城捉人,靠鼓声传递信息,差遣大小官吏封闭一座座厢坊,将贼人逃跑的路线一点点朝中圈去。范围越来越小,江湖人逃跑的机会越来越少。 这行动迅疾的追捕,同样为江鹭带去了很多麻烦。 他自然和那些想劫狱的江湖人不是一路,但他同样不能被开封府捉到。 他暗自惊疑开封府今日的办事效率不同往日,比那夜厉害很多……那位青衣郎君,莫不是…… “在那里!”前方跑来一个官吏,一眼看到江鹭。 江鹭翻身,腾地翻入另一巷墙,再次失去了踪迹。 -- 自有了那夜被张寂追捕的经历,江鹭恶补了一把东京地形课,正为今日提供了方便。 江鹭知道一坊中大都是贵人居住的宅舍,便一心一意朝那里奔去。身后追兵时有时无,雨水缓了他们的步伐,即使靠着鼓声联络,他们也只能堪堪追到江鹭的一个背影。 江鹭进了新巷。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已在备马,眼见便要出行。 在那车夫进宅去通知主人时,江鹭翻入马车中。他紧绷着精神,发现这车中座下有密箱,便毫不犹豫地躲入其中,盖住箱盖。 ……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跟着这贵人的马车,逃之夭夭了。 -- 姜府厅堂中,姜循正一边赏雨,一边听姜太傅的长篇大论。 姜太傅回头,见她心不在焉,严厉目光落到她身上:“……你到底听没听我在说什么?” 姜循抬头,漫声:“你不就是说让我当心阿娅,小心阿娅攀上贺家,在太子面前扬眉吐气,影响我当未来太子妃吗?” 姜太傅目光幽幽看她:“你觉得阿娅不是你的威胁?” 姜循轻笑一声,低头抚摸自己的裙边坠子。 她不多说,只懒懒道:“爹,你还是关心章淞死后,杜一平上任,会对你在太子面前造成什么影响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是想要太子妃之位,我拿给你就是了。” 姜太傅闻言怔忡半刻,手指着她:“我养你到大,在你眼里,我便是卖女求荣之辈?我对你的所有教导,只是因为我看中那个太子妃?我……” 姜循起身:“好了爹,我去看下娘。我还要忙着回去对付你口中难缠的小阿娅,没空听你大道理。” 她回身,戏谑乜他:“女人间的事,你不是很不屑吗?就不必多操心我了。” 姜明潮脸色晦暗不明,看着她就那样离开。 他看着姜循的背影,看着姜循步入雨中,心中不禁生起些惆怅迷惘: 自三年前,姜循离开姜家再回来后,便行事疯狂,言语无状,似无所顾忌,不在意他们这些明面上的亲人。 他自知有愧,不便多言。可爱妻认女心切,爱妻病入膏肓,而朝政昏昏君主难测,他又有什么其他法子呢?她是可怜,可沉于泥沼中的人,谁不可怜? ……是姜循自己要回来的。 她回来后,他们舍不得她走,才下药挽留她。他也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亲生女,到底和他不贴心…… 可他当年已经放她离开,是她舍不得名望利禄,是她明白了离开姜家,她谁也不是。她自己爱慕权势富贵,舍不得他送给她的地位。 贪恋权势者终被权势吞没,姜循今日风光,明日若没了姜家、没了太子,她又该如何? 可惜了。是姜芜无能当太子妃,才轮到姜循。不然…… 可惜了。只待太子登基,姜太傅就不用像今日这般,忍受这个女儿…… 想到此,姜太傅静下心,回去书房,继续悬腕练字。 雨声滴滴答答,顺着墙根沿着石阶,潺潺如溪流。书房中墙壁帛画上一个“忍”字,道尽生平。万念当头,局势不明,唯有一忍! -- 姜循来姜家,目的本是和姜芜联络,看姜芜从张寂那里套了些什么话,或者看能不能在姜家偶遇张寂。 可惜了,姜循虽然本意是想见姜芜,但是在人人都知她和姜芜不睦的前提下,姜循只能先见姜太傅,再见姜母。 姜循在寝舍中,探望那病榻上的中年妇人。 妇人瘦削苍白,握着她的手,神色空寂寂:“阿娘等了你好久,你总不来……给你的镯子,你也说卖了……阿娘对不起你…… “如果当年不是阿娘病重,你就不会回来了。是阿娘害了你……” 姜循面无表情。 她忍耐地听着这一切,侧头却看着窗外雨帘。 姜母的这些话颠三倒四,每次都说,每日都要念;见到她念,不见她也要托人念给她听……姜循心中空洞洞的,一间屋子早就门窗破洞,四面漏风,而这些怜悯的、愧疚的话,每多听一句,就让她心中那屋中的风漏得更多一些。 妇人流着泪,喃喃道:“循循,你再也不亲我了,不原谅我了,对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啊……” “哐。” 木盆水打翻。 病榻上的姜母艰难抬起头,见到她的亲生女儿姜芜苍白着脸,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姜芜好像听到了她们的所有话,她睫毛沾雾,勉强露出一笑:“对不起,我打扰娘和妹妹了……” 她蹲在地上,仓促地收拾那打翻的木盆。木盆中洒出的热水浇到她手背,通红一片。姜芜用手背去擦眼,又抬头冲他们笑了一笑。 屋中静极。 侍女们和主人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娘子:从来没有亲自打水、又亲自收拾的贵女。 姜芜在民间孤身太久了,她仰望达官贵人们太久了。她习惯了三教九流,习惯了卑微待人。名为“芜”,实为“无”。在做姜芜之前,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阿无。 也许姜芜永远做不成姜家人希望的贵女,做不成合格的姜氏女。 姜母目光空空地看着亲生女儿这般模样,再扭头看到养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她心里茫然,不知为何事情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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