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不爽利的。他若是北地那类飒爽郎君,便不会因为一个阿宁骗情,而失落难言,被南康王送来北地操练。 旁人大口大口地灌酒,江鹭只文静地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酌。 也许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总会学会吃酒,总能忘掉阿宁带来的痛。 但时间太短了—— 阿鲁王来凉城商谈联姻那日黄昏,儿郎们又一次试江鹭的酒量。 他们嘲笑小世子:“你还是出城去吧。不要留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了。到时候安娅公主都能喝倒你,我们的脸往哪放?难道要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江鹭面薄,被他们笑着赶出了凉城,去附近巡城。 段枫因为是新郎官而不好留在城中,江鹭因为不能饮酒而出了城。命运给他们开了玩笑,给了他们恩赐。 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夜之别,他们都等着待小世子回来,兴奋地与小世子畅想未来凉城与阿鲁国的新开始。 大火吞没一切,无数儿郎们在火海中笑着饮酒、放歌、舞剑。他们一盏盏豪饮,一圈圈畅舞,火星子燃烧他们的衣袂与躯体…… 江鹭拼了命地往回赶,他只能在幻想中看到熊烈火焰,火焰后意气风发的郎君们。 他救不了他们。 -- 所以江鹭不能醉。 他必须要清醒,必须要练出一腔酒量,必须可以面不改色地一坛接一坛地喝。 他要沉静,他要喝到所有对手都扛不住,他要举座皆敌人,敌人皆认输……他必须赢! -- “阿鹭?” 姜循的呼唤声,让江鹭看向她。 江鹭心中难受十分,身体不适十分。可是府中段枫病着昏迷不醒,侍卫侍女们各自忙作,他站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回过头看到遍地故友尸体,探前方不知何去何从。 睡也睡不着,夜探开封府又不到时候。他如何煎熬过去呢? 江鹭茫然地想到了姜循。 他望着湖水,想着姜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找姜循,谈他们的合作啊。 这个寂寞之夜,他总要有点事做。 此时,江鹭目光努力聚焦,落到姜循面上。他努力做出与她合作的样子,想谈一谈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他脑海中却是空白,想半天,只能想到姜循和三四个郎君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隔着湖水,站在船头看她笑靥如花。 江鹭一只手“笃笃笃”地敲击桌面,另一只被纱布包好掌心的手,忍不住缩了起来,握紧。 他淡声:“你白日做了些什么?” 姜循慢声:“我白日做了什么……” 和杜嫣容有了合作,救了不该救的阿娅,得罪了皇帝,和太子继续貌合神离……翻来覆去,竟然没一句想说的。 姜循低头沉默着。 江鹭:“你怎么了?” 姜循睫毛轻轻掀起,乌黑眼珠子凝望着江鹭。 她心中为自己鼓劲:循循啊循循,再努力一点。岂能为一点挫折而郁郁?岂能坐在原地悲春伤秋? 姜循脸上浮起虚假的笑意,摆出应付人的态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今日要抄书,没工夫给你的门客写册子。你若没事,便回去吧。” 江鹭看她片刻:“我还要教你武功呢。” 姜循愣神。 江鹭:“你从未认真学过武,你兴趣也不在此。我如何教你,也教不会一个对武学毫无敬畏的人。不如你继续用匕首吧。用熟练些,自保应该可以。” 匕首…… 姜循想到自己用匕首几次和江鹭缠斗,没有一次落到好。她面露不快:“学再好有什么用?连你都打不过。” 江鹭平静道:“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一招,便已足以应付大部分危机。” 姜循睫毛重重一跳,抬头怪异看他:……他面容秀白,眸子清黑,看着十分正常。可这不是谦逊的小世子说得出的话。 难道……他还是醉了? 姜循垂下眼,一想到江鹭吃醉的可能,她心中便像被人拿着猫尾巴,轻轻撩了一道,浑身汗毛倒数,一颗心被尾巴卷得高高跳起,酥而不落。 姜循盯着江鹭,忽然道:“那你来教我。” 他无异,点头。 姜循:“你来给我喂招。” 他停顿一下,似思考。 姜循催促:“不然我就不学了。” 他今夜好像特别想留在她这里,她这样一说,他便放弃了思考:“好。” 江鹭倾身过来。 隔着一张小几,姜循看到他靠近,面容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早已习惯他的相貌,但他这样突兀靠近,仍让她心“咚”地一声高悬。 她的袖子被人拨开,一把匕首被轻而易举取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手中匕首,神色正经:“你连我夺你匕首,都挡不住。” 姜循:“……” 她是没挡住吗?她分明是…… 姜循咬唇,她目中促狭之色渐浓。此时,她既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世事可恶,她被江鹭勾起了兴趣,她开始觉得今日一切不算最糟糕。 姜循轻声细语,侧过脸,柔柔道:“阿鹭,方才我没准备好,你再来一次啊。” 江鹭怔一下,点头。 -- 姜循善诱。 江鹭平时或许与她过招,对她生了几分抵抗力。可在此夜,他身上伤痛精神倦怠,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钩子一样,将他玩弄于股掌。 他一本正经地教她用匕首,姜循一会儿说“阿鹭你离我太远了我看不清”,一会儿笨拙地用错招式,还迷惘地睁大眼睛装无辜:“是这样吗?” 江鹭:“不是。” 他不厌其烦地演示,却在一次次演示中,对她的蠢笨忍无可忍。江鹭起身走到她身后,手在她手掌虎穴处点了一下,暗示她用力方向。 姜循吃痛,心里骂他,但他一点就走,姜循便立刻:“是这样对不对?” 身后的江鹭:“嗯。” 姜循:“这样呢?” 江鹭:“不对。” 她挥动匕首,四肢不协,竟趔趄两步要摔出去。她面前就是小几,摔出去岂不是会撞到?江鹭伸手,在她腰上点了一下,姜循拧身,便虚弱地靠在他臂上歇息。 姜循:“好累呀,阿鹭。” 江鹭僵硬且静默,半晌迟钝道:“我说过你不爱习武的。” 姜循当然不爱,她学会自保就够了。可她眼下几乎确定江鹭醉了,便心中琢磨起其他事。 她道:“阿鹭,我们坐下练匕首吧。” 不等他拒绝,她扶着他手臂,坚持与他一道坐下。他气息与她贴得近,她不停乱动,他有些不自在,但江鹭骨子里不爱忤逆人,他仍收敛着自己的情绪,被她强抓着手臂入座。 姜循偏头,望着他侧脸。 她笑容有些狡黠。 姜循慢吞吞道:“阿鹭,我问你一件事哦,江南十三匪,最近好像流到东京附近了……他们是你的人手吗?” ……没错,当她发现江鹭醉酒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试探他的秘密。 -- 那夜,叶白告诉姜循,自己在回京的路上,发现了匪贼踪迹。 但很奇怪,那些匪贼不掠杀百姓,不抢夺粮食,神出鬼没,还除掉了一些盗贼。那些人行踪神秘,野外游离。叶白花了很长时间,才断定他们是江南消失了很久的十三匪。 江南十三匪是朝廷捕捉多年的通缉恶徒,他们带着一些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十余年中,颇让朝廷头疼。他们更从江南活动到了江北,朝廷大惊失色,着令南康王剿匪。 但朝廷其实不抱希望——这世间,盗匪是杀不尽的。越厉害的盗匪,越是难以根除。 偏偏,江南十三匪在两三年前消失了。南康王上表朝廷,说是世子去剿的匪。 而今,江南十三匪出现在东京附近…… 姜循那夜漫不经心:“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匪贼?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叶白坐在烛火边,笑得微妙:“他们现身时间,和江世子来到东京的时间,差不多。” 姜循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友人,接收到了友人的暗示。 -- 而今夜,趁着江鹭醉酒,姜循便想套话。 江鹭手抵在桌上,姜循试探地将手放到他手背上。他低着眼轻轻一颤,一言不发。 姜循耐心笑问:“阿鹭,你说话啊?你和江南十三匪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来东京?是受了你什么命令吗?阿鹭你是在养匪吗,你知道你大逆不道吗?” 她问得轻柔又细致,字字诛心。 江鹭只是沉默。 她说了许久,他才抬起眼。 好奇怪,姜循心中判定他醉酒,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明干净。他在她问了这么久之后,缓缓说:“我不告诉你。” 姜循:“……” 她放在他手上的手一僵,她知道自己笑容有些凉了:“为何不告诉我呢,阿鹭?我们不是盟友吗?” 江鹭目光幽静地看着她:“你一直试图从自己盟友身上获利,你对自己的盟友坑蒙拐骗。你欺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姜循怔住。 江鹭侧过脸,浓长睫毛低下,掩住他情绪。他掩得快,但姜循仍在那一瞬间,因他醉酒的迟钝,而捕捉到他的几分伤怀怨恨: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骗子。” 姜循挑眉。 她静默片刻,冷笑一声,收回了自己搭在他手上的手。她低声喃喃:“醉鬼也不好骗啊。” 江鹭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扭头看她。 但是姜循反应何其快,他侧过脸来时,她重新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阿鹭,你冤枉我了。我是关心你呢。你看——” 她张望半晌思考半晌,想不到自己哪里“关心”江鹭了。但姜循面不改色,把谎话进行下去:“我帮你上药呢。” 她凑过来,按住他手臂。在他茫然时,姜循俯到他颈边,往里轻轻瞥了一眼。他僵硬后缩时,姜循眼眸湿润,深情缱绻: “阿鹭,你受了好重的伤,你不知道我白日时看到你这样,有多担心。阿鹭,我帮你上药吧。” 江鹭:“我已经上过药了。” 姜循誓要演下去,好叫他卸下心防,试探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姜循扶住他,轻声:“不够。我没看到你身上的伤。阿鹭,这里冷,我们去里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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