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益直射出一箭,朝着姜循的方向。但是他武艺差劲,这无力的一箭,连姜循都能轻易躲开。 风帽被箭只扫开,美人一头乌发挽落,托着素净白面。 死士们被她的美貌惊艳,就见这女子伶俐无比地提着裙子,再次跑入黑魆魆的灌木中,想要躲藏。 孔益立即:“射箭,围人!别让她跑!” 一匹匹马狂奔着纵向逃跑的女子,将女子围住,圈子一点点向中心缩。 -- 姜循知道自己难以和孔益周旋。 但是没想到孔益好像受了刺激,竟然不和她讨价还价,俨然一副想直接杀了她的架势。 射来的箭镞火星,擦过林木。 姜循被步步紧逼,又找不到开口诱人的机会。她步伐仓促慌张,踩着雪屑和荒草,跑出了一些汗意。 她回头朝身后追兵看,突而,她看到了围绕自己一圈圈缩进的包围圈外,还有两人旁观。 文弱书生被姜循自动忽略,姜循一眼看到那白衣锦袍、缓行于林木后的郎君。 山里起风了,天上几点星子,红尘如歌。 隔着星火,或巧合或必然,被追兵逼得跪坐在地的姜循,仰头与不远处骑在马上的江鹭,四目相对,长久对望。 一阵风过,吹起飞雪。地上未消融的雪粒如此清晰,照着过去,凝望现在。雪粒在耳畔飞洒,遥遥间,像轻轻呓语—— 让骗子下地狱,受百苦;让圣者身披雪,落红尘。 让他们都变成面目全非的可怕的凡尘蝼蚁。
第8章 乱马当中,被困的美人艰难无比。 姜循狼狈而脆弱,几次扑倒在地,草屑与雪粒溅上她衣襟。最后一次,簪子松动后,一头乌黑秀发散落,青丝缕缕拂过唇角。 姜循几次朝江鹭的方向看。 他清洁沉静,坐于马上,皓然如端月。隔着距离,她看不出他情绪是否有起伏,但她知道,他一次下马的冲动都没有。 他看到她这样狼狈,并没有相救的打算。 ……怎么回事? 曾经心善无比的小世子,何时养成了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铮——” 箭只朝姜循纵来,伴随着孔益明显因疯魔而喑哑的嘶吼声:“姜循,不把东西还回来,你就去死——” 什么东西? 姜循心中暗忖:来去匆匆,她拿走了一些信件。孔益步步追杀,似乎她如何触动他的底线。太子殿下要她取回的信件,应该不至于把孔益逼疯吧? 莫非,那些她没有看的信件中,藏着孔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姜循只能如此仓促想着,她扑倒在地,勉强躲开一只箭。面对四面火光与箭镞、寒剑之光,面对孔益泛红的大睁圆目……姜循手心冷汗不断渗出,心头忽冷忽热。 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没办法应付已经豁出性命的孔益的。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在林木边缘袖手旁观。 她乜着他,他亦俯视她。 金色火光映照郎君的浅色眼眸,光华流连如琥珀酒潭,十分魅惑人心。 ……如何让一个刚刚被你算计、穿了女装为你诱敌的郎君,再次出手救你呢? 这个问题,难不倒姜循。 姜循手指一点点蜷缩,扣紧手心。 她酝酿着情绪,好半晌,一点点水雾在幽黑眼瞳中流动。她缓缓仰起脸,湿润如雨的眸子,让那些想要继续下狠手的死士们都生出无措感。 而姜循的眼睛穿过他们,直直望向深林后的旁观者。 一滴泪眨落。 跟在江鹭身旁的段枫,看到江鹭骤然握紧马缰的手指。 小世子手背青筋微跳。 但江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姜循被欺,就好像,他真的无动于衷一样。 而隔着人群,姜循终于眨着泪眸,颤声开口:“阿鹭……救我!” “阿鹭”。 只有阿宁管他叫“阿鹭”。 她为了脱困,承认她是三年前的阿宁! 段枫再次看到江鹭手背的青筋跳动。 -- 林中风骤。 沙沙叶落声中,时间好像一瞬间静止。 孔益忽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眼身后跟随的江小世子。 孔益在这一瞬间意识到江鹭和姜循的关系恐怕匪浅,姜循、姜循—— 美丽且危险的姜循。 谁不是她的裙下臣? 谁不想杀她,谁又不想救她呢? 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必然是其中的一个巨大变数。 孔益猛地下令:“不用等了,杀姜循!” 死士们齐齐:“是……” 一把剑劈来,姜循避无可避。 她其实会一点儿防身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 眼下有江鹭在,根本不到她底牌全出的时候。她就是要赌—— 赌江鹭心善。 赌江鹭性慈。 赌江鹭对阿宁爱恨交加,赌江鹭对姜循拿不起、放不下! 危急关头,她不仅要尽力躲开自己能躲开的剑势,她还要哭。她要一滴滴眼泪溅在腮上,她要狼狈而憔悴,惶恐而幽怨地不断朝江鹭看。 她要朝他伸手。 她要一叠声地呼唤:“阿鹭,救我,救我——” 段枫看到江鹭面色在寒夜中如白雪般。 他看到马背上的郎君那玉白手指又在一下下地点着马鞍,“笃”“笃”“笃”。 段枫叹息地闭上眼,不忍多看。 而那长剑要刺到姜循身上,姜循躲也不躲的时候,忽有一道劲力,扫开了那剑。 是一截被剑扫断的木枝,落在姜循裙裾上。 姜循泪眼濛濛,低头看着那截树枝。她再抬头,目光继续看江鹭。 死士回头惊愕而愤怒地看着旁观者,孔益已经不敢多想,只自己抢过剑,骑马奔来,俯身要砍姜循一剑。 江鹭再扔出一树枝,挡了剑势。 孔益大吼:“小世子!” 江鹭不理会孔益,他紧盯着姜循。 姜循眼中尚有泪意,她凝望着江鹭,觉得自己似乎要安全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弧度。这弧度很小,却在下一瞬僵住—— 江鹭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送,清晰而极低地在她耳畔说道:“你很得意?” 姜循岂敢。 她飞快垂下眼,故作不安,支吾嗫嚅:“阿鹭……你先救我好不好?” 江鹭:“想我救你?” 姜循颔首。 她垂着眼,不敢多看江鹭。既怕刺激到小世子,也怕自己得意的嘴脸火上浇油。她想着阿宁应当柔弱些,虽然世子可能在那声“阿鹭”中已经看穿她的恶劣了,但她还是要借助柔弱,唤起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嘛,再说吧。 待她解决孔益之事,必是要溜之大吉的。哪里会和江鹭再有瓜葛?她是未来太子妃,江鹭哪里敢得罪她! 姜循心中转着念头,忽然听到江鹭放开声音,高声道:“姜循——” 她错愕。 她蓦地抬头,看到周遭所有人的奇怪神色:显然,他们都看出江鹭与她的关系十分值得琢磨。 段枫脸色微变,阻止:“二郎……” 段枫没有阻止得了,看到江鹭声音抬高,朝着那被困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姜循—— “你将当日你我定情时,你发过的誓言重复一遍。 “说错一个字,我都不会救你。” 姜循脸色瞬白。 -- 姜循紧咬着齿关,一言不发。 她是未来太子妃。 这里这么多人,今夜之后,口舌混杂,她岂能坐实猜忌,让他们都知道曾经的她是如何模样? 未来的大魏太子妃,绝不可能与南康王小世子有旧。 ……何况,她也不记得她曾说过什么话了! -- 江鹭冷眼旁观孔益,看孔益再也等不及,亲自跨下马,跌跌撞撞地拿剑去砍姜循。 江鹭眼中冰雪之光,渐渐烧成一团火焰—— 冷静、疯狂,怜惜、漠视。 高高在上的小世子早已跌下云端,他俯着眼,收了所有的慈悲心肠,看着曾经的阿宁落难,看着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美丽娘子,要被他人杀害于此。 他手心握紧。 血流顺着手心滴落,在袖口蜿蜒成浅浅一道红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循—— 看这个阿宁,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 姜循眼看孔益的剑要落下。 她看出江鹭与昔日不同的心狠。 她心中生出微慌感,空茫感。就好像她开始失控,曾在她掌控中的人事失去秩序,跌跌撞撞挣开傀儡线,翻转起来,要反咬她,报复她。 姜循头晕目眩,咬住下唇。 她抬高下巴,心想:说就说。 让这些人知道她的过去又如何? 大不了——今夜这里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 姜循眼眸冷冷地穿梭人群,与江鹭再次对上。 冰雪与密火交映,星光溅射。 茫茫大夜,冰封三尺。荒芜人间,蓟马无望将捕风。 死士们扣住姜循,姜循挣脱不得。孔益的剑泄愤地刺向姜循心口。姜循喘息间,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远处江鹭,一字一句地重复—— “阿鹭,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蓦地坐直。 轰—— 天边炸雷,劈来一道洌冽寒光。 此时姜循僵硬如冰的声音,与记忆中轻柔坚定的少女声混于一处。 -- “……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昔日情定之日,三月花飞,烂烂少女坐于花海间,凝望着那面红耳赤、磕磕绊绊说出爱慕之言的文静小世子。 小世子忍羞。 他弯下腰,与少女贴着额,欢喜轻喃:“真的吗?” 阿宁笑盈盈:“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 记忆中少女轻恬之声,与此时姜循冷漠之声交叠—— “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姜循说完最后一个字,蓦地闭上眼。她身子微微发抖,被死士们扣着的身子开始觉得冷。一滴泪挂在她闭着的长睫上,她抿着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忽而,她听到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扣着她的死士们,仓促无比地松了手。 惨叫声连连,姜循怔怔睁开眼,发现没有死士再桎梏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段枫面无表情,仍坐在马背上。 而前方的江鹭跃马入人群,长剑劈开,与天边炸裂的雷电光交映,交错出两道寒影。 林木幽深若海,狂风如浪,雪白衣袍猎猎扬风。 道路如尘沙般被劈开。 如同一滴清水入海,海至浊,水至净。清澈之水劈断浑浊人流,朝姜循直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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