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丛林间,几声空寂的鸟鸣,一切显得美好又不真切。 “缘觉?”她试探着呼唤,嗓音干涸沙哑。 一个人影从雾气缭绕的丛林深处走来,慢慢清晰,缘觉只着中衣,面色如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把羊皮水囊地给苏宝珠,“泉水,干净的。” 苏宝珠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方觉得嗓子舒服了,她偷偷覷着缘觉的脸色问道:“昨晚,我们是不是那个了?” 缘觉拎起自己的僧衣穿好,“走吧,我送你回家。” 苏宝珠一动,立刻感觉到那里的不适,语气立刻变了,“我走不动,你抱着我走。” 缘觉不理她,自顾自向前走。 哼,苏宝珠冲他的背影皱皱鼻子,旋即又笑,提着裙角跟在后面,“你慢点,等一等人家啊,真是的,受罪的是我,痛快的是你,你就不能体贴点?喂,等等我!” 这个样子是骑不得马了,苏宝珠慢慢走出林子,却见自家的马车停在路边,只是车夫的位置空空荡荡,不见招财的人。 缘觉坐到车夫的位置,他戴上一顶大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他那线条干净利索的下颌。 盖住脸,也盖不住僧衣呀。苏宝珠小声嘀咕一句,爬上了马车。 刚刚苏醒的长安,街上的人不是很多,倒也没引来多少好奇的目光,苏宝珠一路通畅地回到家里。 吉祥已在门口等着她了。 苏宝珠喊饿,“我要吃羊肉胡饼,还有浓浓的薏仁粥,浇一层杏仁碎和麦芽糖浆,配点酱菜。对了,先烧水,我要沐浴。” 因见缘觉要走,忙一把拉住,“师父,留下吃早饭吧。”怕他拒绝,又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昨天蛊毒发作得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蛊毒不就是不讲道理,随时随地,不分由来,想发作就发作吗? 无非是找借口又腻着他罢了! 缘觉撤回袖子,“不必,我还有事。” “师父且留步。”浑厚的男声响起,从门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个子很高,也很胖,就像快要涨破的气球。 苏宝珠一愣,随即高呼“爹爹”,乳燕一样飞入那人的怀抱,“你怎么来啦?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提前来个信,早知道你来,我昨天就不去跑马啦。” 苏澄文笑眯眯抚着女儿的头发,“知道我的宝贝闺女受委屈了,我这个当爹的还能不来?” 苏宝珠吸吸发酸的鼻子,娇俏笑道:“我有世上最厉害的爹爹,才没有人敢给我委屈受!” 苏澄文拍拍女儿的肩膀,上前对缘觉拱手一礼,“大师父,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赏光,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缘觉的表情凝固住了,罕见的,给人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稀里糊涂就被拉进了门。 苏宝珠大为惊奇,偷偷问爹爹,“我看他怎么有点忌惮你的意思,莫不是还记恨着你那一棍子?” 苏澄文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正常,我头回见你外祖父,紧张得直打摆子,还不如他呢。” 老泰山对女婿,没有血脉也能压制。 逗得苏宝珠抿嘴一乐,也不忘提醒爹爹,“他可不是你女婿,人家慈悲心肠,不忍见我枉死而已,对我可没有想法。我平时耍赖粘着他,也只是为了缓解蛊毒,你可别说些有的没的胡话,惹恼了他,遭罪的是你闺女。” 苏澄文哼哼几声,“现在不是,或许以后是呢?我如珠似玉养这么大的闺女,总不能白叫他沾了便宜去,咱们苏家,还从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话音甫落,头上便挨了一下。 南妈妈盯着他怒道:“我给你写的信,你是没看怎么着,他是普通的和尚吗?有空琢磨他,还不如想办法把宝珠身上的蛊毒解掉!” 被一个管事妈妈教训,大老爷苏澄文却没有丝毫恼火,摸摸脑壳笑道:“你看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赶明儿叫郎中给你开两幅去心火的药。” 南妈妈又作势要打。 苏澄文往旁边一跳,动作灵活完全没有胖子的笨重感,“知道啦知道啦,裴禛让我闺女吃那么大亏,我岂能饶他?不过呀,吴王势力太大,不是苏家能扳倒的,咱们得借点外力。” 南妈妈疑惑地看着他,“你可别乱来,长安城不是姚州小地方,权贵多如牛毛,苏家毕竟只是个商户。” “知道,知道。”苏澄文敷衍地点点头,一步三晃走到书房,圆圆的胖脸上,看向缘觉的眼睛嚯嚯闪着精光,张口便是: “贤婿啊。”
第26章 深埋心底的隐秘乍然被揭开,缘觉是又愧又惶恐又愤怒,窘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苏澄文笑呵呵坐在凉榻上,松松腰带,把偌大的肚子归置好,好整以暇地看着窘然的缘觉。 留情面?不捅破那层窗户纸?那是不存在的,他苏澄文,向来是不错过一丝机会,才把一个几近败落的苏家,在短短三十年内发展成姚州第一大族。 且让他瞧瞧,这位佛子殿下有没有她们说得那么好。 书房里荒庙一般寂静,只有漏壶的水“滴答滴答”有节奏的响着。 在苏老爷满是笑意的注视下,缘觉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良久,缘觉方道:“是贫僧孟浪了。” “千万别这么说。”苏澄文连连摆手,“我打了你一闷棍,也有不对的地方,唉,说来说去,我闺女最委屈,还好遇到了你,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今事情已然如此,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缘觉默然片刻,缓缓道:“我与令爱已有约定,他日蛊毒祛除,便永不相见,此段往事,化为云烟。” “可小女已委身于你……” “此事实属无可奈何,她与我都不是出自本心。”缘觉此刻已恢复冷静,淡淡一眼瞥过来,“况且苏老爷财大气粗,乃是姚州一霸,想给女儿找个如意郎君简直易如反掌。” 啧,还挺难搞!苏澄文咂咂嘴,换了一副戚容,“你有所不知啊,如今我苏家被人觊觎,已是岌岌可危,恐怕护不住宝珠。” “你说的是吴王世子裴禛?” “他是一个,不过有师父照看小女,裴禛一时半会儿翻不起风浪,吴王更不会把手伸到长安——那会彻底惹毛皇上。目前对苏家威胁最大的人,嘿嘿,殿下也认识那人。” 缘觉怔楞了下,“谁?” 苏澄文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光,“剑南道节度使,周勇,殿下的亲舅舅。” 缘觉不解,“你在姚州,他在益州,相距一千多里,你们为何有过节?” 苏澄文长叹一声,“财帛动人心,还能为什么,因为盐井啊!” 本朝最初没有实行榷盐制度,盐业自由买卖,姚州盛产井盐,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开采盐井,苏家祖上也是因此发的家。后来朝廷开始实行榷盐制度,苏家交了不少钱,自家盐井得以保留,也拿到了朝廷的盐引。 可是天宝一场大乱子,朝廷伤了元气,各种税赋大幅度提高,盐价随之上涨。藩镇见盐商赚钱,又加以各种赋税,盐价不得不再涨,简直到了百姓吃不起盐的地步。 “实话跟你说,卖天价盐,苏家早死得透透的了。”苏澄文大大方方亮出自己的秘密,“我卖官盐,我也卖私盐,不仅贩卖私盐,还产私盐,被你舅舅抓住这个把柄,要吞没苏家所有的盐井。” 缘觉眉头微蹙,心里是不赞成苏老爷的做法,“私盐违禁,苏老爷是犯了砍头的大罪。” 苏澄文冷笑一声,“私加税赋更要砍头!我以为你是个心明眼亮的,结果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酒肉的伪君子一样,臭不可闻!” 不等缘觉分辩,他已霍然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是,我苏某是想赚钱,赚大钱,但不是赚黑心钱!你知道盐对普通百姓多么重要吗?不仅是菜里放盐,还要用大量的盐来腌制保存食物。他们对盐的需求量,比你们多得多,盐价那么高,他们能吃得起吗?” “我当然知道违禁,我当然知道这是砍头的大罪,可是有法子吗?没有!” “那些盐井,最早都是我们姚州的老百姓合伙掏腰包,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每开一井,需要一二年至五六年,乃至十余年数十年!凭什么说不是我们就不是我们的了?” “乡亲们伸手管你要盐的时候,你能不给吗?大山里的挑夫问你要盐的时候,你能不给吗?都说你是佛子,菩萨心肠,那么我请佛子殿下,渡一渡这些可怜人吧。” 一句句话砸下来,砸得缘觉有些坐不稳了,“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帮你保住苏家的盐井。” 苏澄文嗤笑道:“我是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贩私盐也是因为有利可图。但最开始,我也是规规矩矩卖官盐缴税的人,如果没有后来加的杂七杂八的税,谁乐意做这等掉头的买卖?” 他慢慢踱到凉榻边坐下,“只要殿下让周勇撤掉私自加在剑南道上的盐税,那些盐井,我愿意交于朝廷。” 缘觉再次沉默了,他只是没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出家皇子,没有权力命令周勇行事,即便硬去游说,周勇也不会听从。 能让一方节度使听话的,只有皇上。 谏言皇上,对他、对皇上、对其他皇子,意味着什么? 出家人不问世事,要漠视不管吗?缘觉的目光掠过苏澄文,那眼中明晃晃的讥诮,没由来刺得他心脏一缩。 何为佛心?何为渡人?如何渡得天下百姓? 他茫然了…… 最终缘觉也没有留下用饭,他去了兰若寺,师父仍未见他,他就在山下的佛塔前坐了三天。 第四日天刚蒙蒙发亮,他进宫了。 两个时辰后,皇上下旨,命周勇携家眷即刻进宫,以解贤妃思念亲人之苦。 贤妃听到这个消息,端着刚吃一口的酪樱桃,半天没回过神。 开什么玩笑,自打哥哥强行把她送进宫那天起,她就没有亲人了。这么多年,一封信都没有联系过,她连侄子侄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何谈思念? 简直给她添堵,皇上怎么想起他们来了? 赵妈妈低声禀报:“今早殿下求见皇上,不知道说了什么,殿下一走,皇上就下了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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