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一边吃面,一边道。 惊蛰说不出反驳的话,正堂里静悄悄的,外面的雨雾更浓,而灯火昏黄,投在他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她太清瘦了,眼下有片倦怠的浅青,右耳畔还有一点未擦干净的血迹,更衬得她脸色苍白。 “两天没睡,你杀了多少人?” 惊蛰忽然问她。 细柳淡声道,“你知道我记性不好。” “是,你是个坏了脑子的人,”惊蛰点点头,“这是山主给你的惩罚,若有下次,你还是不杀幼童?” “不杀。” 她毫不犹豫。 “细柳。” 惊蛰有点生气,可张张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过分纤细的刀上,“刀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你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细柳。” 他提醒她。 他们不是可以做选择的那种人。 若生反骨,必不善终。 脚步声响起,一碗面被端上桌来,热雾上浮,细柳抬起一双清冷的眼,波澜不惊: “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第2章 寒露(二) 大雨连下数日,官道泥泞不堪,一个商队在路上停滞许久,好不容易将陷在泥坑里的几架马车给弄出来,一行人赶到路旁的茶棚里时,个个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这位爷,我这儿是歇脚的地方,可不是堆货物的仓库……”茶棚的主人见他们将裹着油布的东西一袋一袋地往棚里搬,便连忙上前去拦。 “拿好。” 带商队的中年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手中,堵住了他的话,“店家,这雨太大,我们暂时不能再走,这些钱够不够借你的地方暂避风雨?” “够!” 店家喜笑颜开,忙将银子收好,又热情地跑去给他们煮热茶喝。 这茶棚三面都用油布弄得严实,既挡风也遮雨,最里侧的桌边坐着三人,他们已在此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雨气都快被一旁的火盆烤干,年约十三四的少年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那些人来来回回地往棚内搬货物,“倒是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意思。” 年轻女子隔着素纱帷帽,好似窥见少年浮动的心思,她立时开口,“小公子,官家的东西动不得。” “官家的东西?” 少年一霎回头。 正在给怀中的猫擦拭毛发的紫衣人忽而抬眼,瞥了女子一眼,再对上少年的目光,“她说的不错,惊蛰,你别生事。” “他们看着也不像是官府的人。” 惊蛰笑了一下。 “虽不是官府的人,但他们却是为官府做事,自然受官府庇佑,”帷帽之下,女子放低声音,“他们的那些货物,应该都是要运到西北边关去的粮食。” “花小姐懂得真多。” 惊蛰语气平平。 花若丹闻声一僵,不说话了。 “是你初出茅庐,孤陋寡闻,”雨声如瀑,细柳摸着猫脑袋,淡声,“西北近年来多有战事,余粮不足,而调粮费时费力,朝廷为了边关的补给,便以运粮为由,开放盐引,使天下盐商自发往西北运粮。” 他们的确不是官府的人。 而是盐商。 惊蛰点了点头,“哦,花小姐你父亲不就是那个什么巡盐御史么?难怪你如此清楚。” 提起父亲,花若丹更是一言不发,只眼眶发酸,又要落泪。 “听说临台那边正闹旱灾,是一点儿雨也不下,可咱们这儿却下个不停,今早看着是晴空万里咱们才敢动身,哪知半道上又下起来……”身上的泥擦不干净,商队中一个年轻人在那管事的中年人身边坐下便开始抱怨。 “我只担心这雨再下,咱们的粮食若是受了潮,又或是赶不上交粮的期限……到时咱们都没法儿向东家交代。” 商队管事望着连绵雨幕,长叹了一口气。 临台百姓们苦苦期盼的雨天,却是此间茶棚众人的拦路虎,细柳一行三人缀夜离开那间客栈后,便一路行至此地,雨势实在太大,他们才在这里躲雨。 “我们走吧。” 惊蛰百无聊赖,也不想再听那些盐商没完地抱怨天气,他才拿起斗笠,却见那花小姐捏着手绢欲言又止,他拧眉,“你又怎么了?” 细柳垂眸瞥一眼花若丹裙摆底下的绣鞋,泥水湿透,边缘已经开缝,她立时脱下自己的靴子,“先穿我的。” “那你呢?”花若丹抬起头。 “马车上有。” 细柳起身,黛紫裙摆微荡,遮不住她一双赤足,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清淡,往灶台那处走去。 店家正忙着添柴,但一双眼却没盯着灶口,细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商队管事那一桌。 “姑娘?” 细柳闻声回头,只见店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帮我多包一些蒸饼。” 细柳随手将几粒碎银扔到灶台上。 “好嘞!” 店家利落地收起钱,去搬开一旁的笼屉,热雾拂来,有些烫脸,细柳蓦地盯住店家袖口一点白色的粉末。 她立时细看灶台,细微的粉末没有被擦拭干净,在一旁的茶炉上还有残留,茶壶倏尔煮沸,发出刺耳的声音。 细柳抬头,正对上店家那一双眼。 他不再笑。 笼屉里不断有热雾上浮,里面却根本没有什么蒸饼。 “细柳!” 惊蛰忽然的一声喊,细柳立时侧过脸,只见花若丹已倒在桌前,而惊蛰踉跄几下,怎么也站不起来。 眩晕袭来,细柳一霎握紧腰间的刀。 商队的人见此,终于察觉不对,数人抽刀才要起身,却又立时栽倒下去。 茶碗砸了一地,脆声被雨声掩盖。 细柳一手扶柱,仍听清雨幕里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不多时,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彪形大汉手持长刀大摇大摆地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手下人。 “杆儿,你做事也太磨叽了些,”那大汉看着地上那些身骨软的刀剑都提不起的家伙,“倒教爷在外头好等!” 人是都放倒了,但大汉却没听见那杆儿应答,他一皱眉,觉出点不太对劲来,他立时快步朝茶棚最里面走去。 他倏尔止步。 一双眼紧盯着那坐在灶台上的紫衣女子,裙袂之下,她脚踝苍白而筋骨嶙峋,身后蒸笼里扑来的热雾不知何时已汗湿了她的鬓发,髻间银叶轻晃,她手中一柄纤薄的刀正抵在那店家的后颈。 “虎爷……”唤做杆儿的店家一嘴牙齿已被刀鞘打碎,他满嘴是血,被迫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血液顺着刀尖滴落在杆儿的后颈,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而虎爷一双阴鸷的眼微眯,顺着沾血的刀尖往上,只见女子握刀的手蜷握处分明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很显然,这是此女子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手段。 “杆儿,你惹麻烦了。” 虎爷冷着嗓。 这女子一看便不是个善茬。 “救我,救我啊虎爷……”杆儿口齿不清。 虎爷没理他,却径自一抬手,一时间,数十人都挤进这茶棚,争先恐后地朝那紫衣女子扑去。 细柳一刀刺穿那杆儿的后颈,抽出刀来,血液迸溅,她一个旋身,躲开袭来的刀锋的同时,一刀将笼屉打出。 被蒸了许久的笼屉打在几人的身上,烫得他们大声惊叫。 那虎爷眼见她双足落地,持刀连杀数人,他脸颊的横肉一抽,心中犯凛,立时朝前杀去。 惊蛰手脚无力,强打起精神从怀中掏出两粒丸药来,自己吃了一粒,才喂给那不省人事的花若丹,便见那商队管事亦强撑着被几人扶起。 他们没有人去顾将才搬进茶棚的粮食,忙往雨幕里冲。 “虎爷!他们要逃!” 有人大喊。 虎爷一时分神,他堪堪抵住面前这女子的刀刃,虎口被震的发麻,他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再看周遭的兄弟已只剩十几个,他心中生骇,忙道,“女侠,咱无意冒犯,若您高抬贵手,今日得了那帮盐商的钱粮,咱必与您对半分……” 话还没说尽,一枚飞刀蓦地刺入他的后背。 “虎爷!” 仅剩的十几人大惊失色。 他们齐齐回头,只见那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阴测测的,“看老子今日不将你们这些要钱不要命的玩意收拾干净!” 老大已经躺在地上没有声息了,山匪们一个个惊慌失措,连忙往茶棚外逃窜,惊蛰追出去,一发飞刀刺中一人,那人扑倒在一架马车前,手中的刀割破了马腿,引得那马双蹄一抬,再重重踩下去,踩得那人大吐一口血,没了反应。 马疯了似的引颈长嘶,才被转移到车中的一只大箱笼摔了出来,“砰”的一声,一人从箱笼里出来,在泥泞里滚了几圈,正到惊蛰的脚边。 惊蛰才发出一枚飞刀,又一名山匪倒下去,他低头对上一双陌生凶悍的眼睛,一道银光闪过,惊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抓住他的后领,将他往后一拽,躲开了那人指缝间的铁珠。 惊蛰回头,只见铁珠已嵌入柱中,他立时后背生寒,“细柳……” 细柳没出声,只松开惊蛰,与那趴在泥泞里,面容不清的男人对视一眼,便见他飞快起身,却转头掏出来一样东西。 砰砰几声,火光在雨幕里闪烁,那几个逃窜的山匪胸前依次炸开血花。 “火铳?” 惊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谭二爷!您快收起此物!”那商队管事只喝了几口茶水,却也是手脚乏力,这会儿用尽了力气喊,“切莫生事!切莫生事!” 火铳森冷漆黑的管口冒着些白烟,他吹了吹,又忽而盯住茶棚前的细柳、惊蛰二人,“没收拾干净,何必急着走?” 平淡语气之下,杀意横生。 “火铳是官府才能有的东西,看来我惹了麻烦事。” 惊蛰在细柳身后低声道。 他若不追那些山匪,也不会撞破这等阴私。 “你给花小姐吃解药了?” “嗯,不过是些下三滥的迷药,”惊蛰紧盯着那手持火铳的男人,动作小心地将一粒丸药塞到细柳手中,见她吃下去,又伸手摸向腰间的另一柄刀,他尚有些稚气的面容终于显露一分忐忑,“细柳……” 细柳刀,本是双刀。 但细柳通常只用一柄刀。 除非遇上不一般的对手。 雨声淅沥,湿雾弥漫,天色青灰暗淡,细柳侧过脸,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滴落: “你进去看好她,我若不叫你,你便不要出来。”
第3章 寒露(三) 惊蛰却没立即转身,他抬头望向雨幕里,“我等对阁下的任何事本没有兴趣,何不各退一步,且当今日不曾见过?” 他话音才落,那火铳漆黑的管口倏尔指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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