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笑笑,踅身出去。 几个小孩儿挤在这间石室里,细柳抬眼,看着坐在石上的少年正将油纸包里碎掉的糕饼一一分给他们。 他气质温文,说话声音又好听,那些小孩儿一点也不怕他,一口一个“大哥哥”地叫。 一个站在后头,年约六七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才鼓起勇气,慢吞吞地去接他递来的半块糕饼,却被前面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小男孩儿截了胡。 小男孩儿飞快塞进嘴里,小姑娘睁大双眼看着他,脸颊鼓起来,眼圈儿一下红了,正要哭,面前却忽然又递来半块糕饼。 小姑娘抬起头,发现是躺在石床上的大姐姐,她看着细柳惨白的脸,忘了哭,也没有伸手接,脑袋耷拉下去,小小声:“姐姐吃。” 细柳不言,只将糕饼递入她手中。 油纸包里的糕饼分完了,围在陆雨梧身边的小孩儿们终于跑出去,陆雨梧掸了掸衣袍上细碎的饼渣,将小姑娘拉到火堆旁坐下,说,“吃吧。” 糕饼里裹有奶酥,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她咬下一口,看见趴在自己旁边的狸花猫,她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也揪下一块给它吃。 细柳身上搭着的衣裳因为她方才的举动而叠至腰间,此时她方才注意到自己已换了身粗旧的麻布裙,怔愣一瞬后,她下意识去摸腰侧,刀并不在。 “你身上伤势很重,所以我请阿秀的祖母给你换了身她的。”陆雨梧手中捧着一只瓷碗,热雾上浮,晕淡几分他的眉眼。 小姑娘也抬起脸来说,“姐姐,你的衣裳脏了,我去看看阿婆给你洗干净了没有。” 细柳立时想起方才那位给她喂过热汤的老妪,想来她便是这小姑娘阿秀的阿婆,细柳才回过神,便见阿秀已站起来,往外面跑去。 石室内一霎寂静下来,火堆里偶尔有噼啪声。 外头雨大,有水顺着石缝渗入,石壁上潮湿一片,细柳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双足冷得像是没有知觉。 “你的双刀我就放在你身侧的稻草堆下。” 陆雨梧言毕,回头见她这样,“有此一遭,于姑娘而言当真是无妄之灾。” 冷不丁的,细柳听见这样一声。 她朝少年看去,正逢他往火堆里添入几簇柏枝,火焰“卒”的一声升高,散开,灼人的温度带着溅开的火星子迎面扑来,陆雨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仰。 扑面的暖意令细柳觉得唇齿间的冷似乎少了些,柏枝很快燃尽,火光回落,她撇了一眼少年被火星子烫红的脚踝,“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亦遇无妄之灾。” “穿上吧。” 细柳没有太多力气,声音也轻:“反正我躺在这儿,到底只能浪费你一番好心。” 她指的是放在床下的那双靴子。 “等你能动了,自有不浪费的时候。” 陆雨梧又坐回火堆前,他避开大片柏枝,从底下抽出一根柴来,往火堆里一扔,却听身后女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尧县的枣树村,”陆雨梧抚平衣袂的褶皱,“对不住姑娘,是我的舆图有误,走错了方向,在你昏睡之时,我问过这些村民,他们说永西有反民为匪,如今正盘踞在罗宁山上,约莫两千人,可谓穷凶极恶。” 说着,他轻叹一声,“眼下我们只能在此暂避,却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火光映照细柳一张苍白清癯的脸,波澜不显,“你既说他们是永西过来的贼寇,那么永西总督府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剿匪,总归是官府的事。” 陆雨梧听罢她末了那句,侧过脸来,眼瞳剔透,像温润的琥珀,“这话村长也说过。” “是吗?” 细柳扯了扯唇,她已不欲再说些什么,茶棚一别,惊蛰带花若丹离开的时机正好,若身后没有尾巴,他们一定是安全的。 惊蛰一定会在往燕京的路上等她,她必须尽快与他们会合。 心里添了一层焦灼,外头的人声雨声交错,细柳的眼皮越发的沉重,不知不觉,青衫少年挺拔的后背在她眼前模糊。 “这怎么就发起高热了?” “这高热可了不得!退不下来,烧坏脑子是轻的,就怕命也保不住!” “村长,咱们这儿也没个大夫啊,这可怎么是好……” 隐约间,细柳似乎听见许多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睁不开眼,反而陷入更深的混沌,也不知过了多久,冗长的漆黑开始化为晶莹的白。 大雪扑簌。 山枇杷树亭亭如盖,年约八岁的女孩儿一身簇新的袄裙沾了花粉雪水,湿答答的,一双手抱着树干,在树上瞪着底下头戴网巾,身着靛蓝道袍的男人。 他左边的眉毛被剃了个干净,一张清峻的面容铁青,厉声呵斥:“咱们家到底是谁教得你如此顽劣,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我不要嫁给比我小俩月的爱哭鬼!” “这是父母之命,岂由得了你?” 女孩儿摇晃树枝,“您看着我母亲种的这棵枇杷树说,她也是愿意的么?” 男人满眼是散落的枇杷花,风声呼呼,他的怒容似乎稍有凝滞,半晌,“你们是指腹为婚,你母亲生前怎会不知?我与你母亲都是为了你考量,将来你嫁到他们家,会好过的。” “你愿意在上面待着,那就好好待着。” 男人一挥袖,底下的梯子很快被仆人挪走,很快院子里什么人也不剩。 天寒地冻,女孩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拗着劲不肯大声喊人,身上渐渐落了层薄雪,她浑身都冷极了。 仆人终于又搬来梯子,喊着小主子快下来。 她怎么都不肯理。 “圆圆,下来。” 这样一道稚嫩的声音落来,女孩儿下意识朝底下望去,雪地里不知何时立着那小少年,年约八九岁,穿着一身竹青圆领袍,领子上镶着兽毛,一张脸生得白玉无瑕,秀气极了,在底下正朝她招手。 女孩儿一见他,皱起眉,“我可以下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娶我。” “为什么?” “我不喜欢爱哭鬼。” “可是,” 小少年抿了一下红润的唇,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我没哭,你在哭。” 女孩儿摸了一把脸,“那是因为……”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从树干上掉下去,仆人们吓了一跳,惊声喊着,连忙朝树下跑去,小少年离得近,他几步往前,女孩儿掉下来,压着他一块儿摔倒。 所幸仆人们还没来得及扫雪,院子里积雪厚重,两个小孩儿满头满脸都是雪粒子,一个还在抓着另一个的衣襟说:“不许娶我。” “哦,”小少年被砸得晕晕乎乎,揉开眼皮上的雪粒子,望着她说,“圆圆,我们去吃八宝鸭。” 八宝鸭没吃成。 女孩儿很快发起热来,大夫来看过,说要退热,女婢换着湿巾子给小主子退热,去换水的当口,小少年掀开门帘,一边走进来,一边擦拭掉手上的雪粒子,他一到床前,就把手捂到她的额头上。 女孩儿被冰得瑟缩了一下,她慢吞吞地睁开眼,“你做什么?” 她躲开,才看见他一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 “雪有什么好玩的,把手冻成这样。” 她恹恹地说。 “不好玩。” 小少年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没一会儿又将手放到她的额头。 那种冰冷的温度破开纷杂的梦境,以一种湿润的,厚重的触感真实地落在细柳的前额,她双眼还未睁便率先攥住那只手。 睁眼,满室明光刺得她双目微疼。 片刻,她看清自己攥住的这一只手的腕底,青色的血管细致地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一道犹如弯月的红痕清晰可见。 “姑娘?” 陆雨梧的声音落来,碎雨如珠,泠泠如磬。 细柳松开他的手,才见他手里握着一块湿的巾子。 他双眼微红,看起来湿润剔透。 细柳怔了一瞬,“你怎么……” “啊,” 陆雨梧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原本冷白的眼皮又泛起一层薄红,“我错烧了湿柴,被烟熏了眼睛。” 难怪这石室里残留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她方才睁眼也觉得有些不适,但细柳盯着他的面庞。 尖锐的刺痛来得突然。 顷刻间,好似绵密的针不断戳刺着她的脑髓。 剧烈的眩晕令细柳双目不清,她更听不太清床前的少年关切的轻唤。 齿关打颤,细柳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此次紫鳞山赐予的药全在惊蛰手中,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第6章 寒露(六) “县尊!所有尸体都在这里了,共四十二人!” 一名捕役快步走入茶棚内,俯身作揖,袍角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卑职还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此物。” 赵知县放下茶碗,接来他手中的印信,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茶棚内烛火昏暗,那刘师爷立时又扶一盏灯来,请赵知县在灯下观看。 “谭……应鹏……”赵知县方才念出这三字,他立时“嘶”了一声,“劝之啊,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刘师爷在听清这三字的刹那,脸色微变,他放下烛台,从赵知县手中接来印信,他沾了桌角未干涸的血渍,在掌心一按,“谭应鹏”三字鲜红,赫然印在他掌中。 “县尊,大事不好!” 刘师爷避开捕役,凑到赵知县身边低声。 “你们再去搜,看看有无遗漏!”赵知县抬头将棚子里的几名捕役快手都打发出去,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复而看向刘师爷。 “达塔人今年春天又开始屡犯我大燕西北边境,陛下遂令大将军谭应鲲驻守西北……” 刘师爷的话还没说尽,赵知县登时一个激灵,他抓过刘师爷的手,“谭应鲲,谭应鹏……” 赵知县猛地冲出茶棚,外头的捕役快手们已将尸体摆放整齐,这雨下得太大,一具具尸体被洗去血红,变得肿胀发白。 一名捕役赶忙来给赵知县撑伞,赵知县却倏尔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印信是在哪具尸体身上找到的?!” 捕役连忙指向其中一具。 雷声炸响,闪电频发,赵知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尸体应当是这些死人中较魁梧的一个,胸口一个血洞,十分骇人。 赵知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尧县县令,他自然没有那个机会得见深受皇上器重的谭家兄弟,可若那印信是真的…… 赵知县膝上一软,踉跄后退,在后头跟出来的刘师爷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稳了稳身形,回头:“劝之,若他真是谭二爷,却死在我的治下……” “县尊莫慌,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这些尸体搬回,一方面,我们先搞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再想想该如何给上面写个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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