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兴伯等人退去,陆骧与陆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个灵堂只于陆雨梧与郑鹜二人,庭内风吹松动,轻微声响。 “最后见过你祖父的只有我一个人。” 郑鹜忽然说。 陆雨梧垂着眼帘:“他……有说什么吗?”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艰涩。 “仅有一句,”郑鹜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但那应该不算是留给你的,也不是留给任何人的。” “什么?” 此时夜风入堂,白幡拂动,灵前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吹起来,连着火星子拂过人的衣摆,郑鹜开口,一字一顿:“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陆雨梧眼睫一颤。 他双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你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郑鹜望着他苍白的面庞,神色复杂,“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条道要走,你祖父走得从容,走得高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修内令,若说他有什么牵挂,那一定是你。” “修内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郑鹜几步走近他:“修内令在,他就还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负。” 夜风声声,郑鹜看着他,说: “秋融,往后,老师护你。” 首辅陆证的猝然离世牵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场动荡还不算结束,护龙寺中藏经塔的工事渐至尾声,户部开始着手让参与修建护龙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宁府匠人村,陆雨梧并未出面,他连着几日操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为近日吴老太傅与魏老学士那帮勋贵落马牵连事多,细柳在东厂连日刑讯重犯,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出了诏狱,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门,被陆府的家仆领去陆雨梧的院中,陆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门,冲里面喊:“公子,让我进去吧,您得吃药啊……” 里面没一点声音。 兴伯在旁,愁眉苦脸。 细柳几步走近:“他病了?” “细柳姑娘!”陆骧一见她,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公子待在房中已经一整日了,饭不肯吃,药也不用,我们……” 细柳看他手中药碗冒着热气,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过来,他们这些下人不敢贸然进去,但她却没那个忌讳,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全靠廊上那点灯笼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铺陈入室,她掀开帘子往里面去,月光顺着窗棂照来,浓烈的阴影中,床上似乎静伏着一道身廓。 细柳走近,发现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一只手压在眼前,像是早听见了声响,但他的反应有点迟缓,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睁开一双眼。 他双眼浸着血丝,浅淡清冷的月辉里,他面容苍白,透着无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细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来。 她的手心有点冰,也许是因为他有点高热,所以皮肤透出的温度更衬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闪过一分茫然,随后双指略按了按眉心,说:“我想睡觉。” 他的声音有一分疲惫的喑哑。 细柳一脚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汤匙碰着碗壁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浸透药汁热气的汤匙倏尔抵在他的唇。 陆雨梧一顿,轻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识地张口,苦涩的药汁盈满唇齿,他一手按住碗,说:“我自己来。” 细柳没有什么异议,任由他接过药碗去,她道:“你看起来不像睡过觉的样子。” 陆雨梧没用汤匙,仰头将汤药一口气饮尽,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她从中捏出一颗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陆雨梧没吃,他看了会儿,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帘:“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说,若有,他为何不入我的梦?” 祖父走了这几日,他总是睡不着觉,即便有时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么都梦不到。 细柳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今日不必见客,他没有梳发髻,乌浓的长发披散着,那样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双眼睛却不再清润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惫的血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会不会是他早就告诉过你了呢?” 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色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日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肉,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口,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口,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 “没什么……” 彭大人动了动干涩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了,您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经什么余地都没有了,我可提醒您,别在这个当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声道。 那影子也不耐烦与他废话,也量他没有什么胆子:“那根主柱你确认过了吗?”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会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门窗上片刻没动,像是在透过窗纱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彭大人,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我担不起,您也担不起,您说是吧?” 一夜悄悄过去,天光大亮,正是护龙寺中热闹的时候,五皇子姜变体恤所有忙于藏经塔工事的工匠与流民,特地赐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们经由陆雨梧这一段日子以来的调停也算是一团和气了,都高高兴兴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这一座藏经塔,流民已经不再是流民了,他们在护龙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这两个字给了他们精气神。 他们在席上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姜变也赏赐了工部几位大人单独的宴席,可他们落座后发觉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头脑:“彭老呢?” “彭老哪儿去了?” “没看着啊……” 藏经塔在远处安静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须发银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层楼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楼才能看清菩萨的脸,他看着菩萨,又绕到菩萨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萨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着,他又上了几层楼,从中间往下可以望见菩萨的头顶,他伸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终他走到外面砖石栏杆畔,早春的风凛冽极了,吹得他银白的胡须乱飞,脸颊也生疼,他的手摸过栏杆上的纹饰,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他那双眼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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