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开口,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的吴老太傅,又沉吟,“咱们这还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里没武器,口里也没有对咱陛下有任何不敬,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过是他陆证在朝政上任意施为,犯了民间众怒,咱们只等这民意之火烧得越旺,到时造起来更大的声势,陛下就不得不亲自来管,可谁又料到这才刚开始,那陆证怎么就……” 他们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块儿筹谋什么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爱挪动的,若不是陆证清吏动了他们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辈们又都年纪轻轻,前怕狼后怕虎,没个能顶大事的,他们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这儿。 吴老太傅因先太子姜显的缘故,他在朝中一直备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长样的魏老学士则在先帝在位时,曾栖身内阁,也有过位高权重的时候。 更不必说那胖乎乎的钱老学士,他也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 此间的老几位里,唯有冯老翰林要比这些人家世小些。 他们这些人,从前与陆证并无交恶,甚至于吴老太傅在太子姜显在时,曾与陆证也颇有些私交。 此时吴老太傅心中不可为不复杂,他接着冯老翰林的话,喃喃了声:“是啊……咱们这才仅仅只是第一步,陆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心中无有分毫快慰,神儿却晃到了自个儿的那间书房里,早年间在太子那儿,他让陆证给他写了一幅字。 陆证书法极好,自成一家,纵然是吴老太傅这样研究书画的大家,他平心而论,陆证的字确有其独树一帜的风韵。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赵籍倒台前后退下来的,陆证初登首辅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烧在已经退下来的前任首辅身上,因为赵籍从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而那些与章忠文共事过的人,只要与章忠文有过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会被赵籍毫不犹豫地针对,处置。 而他们这些人,则大都是与赵籍共事过的人。 但陆证成为首辅之后却并未故意去拿他们的任何错处,反而许他们平安体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间,一时竟无任何一个人因为首辅陆证的死而感到快慰,他们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声又轰隆作响,飞火闪烁在吴老太傅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他一双眼望着庭内潮湿雨幕,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若是保不住咱们自个儿的儿孙家族,就是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 他仿佛敏锐地窥见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渊,他们这些人已经站在深渊边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吴老太傅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来气,他满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陆证的死,绝非偶然,若再留着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赶,已来不及,要杀。” “杀干净。” 夜半宫门大开,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宫,禁军缀在末尾一路护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顾暴雨在道旁连绵聚集。 陆府挂起来白幡,偌大一个宅院里家仆少得可怜,吏部侍郎冯玉典忍着悲痛将自家的奴仆叫了过来,帮忙料理老师的后事。 整个陆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人声比雨声还要翻沸,细柳是第一次踏足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却在照壁前发了一会儿呆。 “小公子,我已让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兴伯一双眼通红,躬身在那少年旁边:“虽说从桂平到燕京少说也要个一两月,长圭老爷他们赶不过来,但……但……信寄去了,咱们老爷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陆长圭是陆证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宁的长子,早些年也在京做过几年巡抚,桂平陆家各房就数陆长圭这一支最为风光。 陆雨梧一身湿透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近乎冷静地规整好整个家中的乱局,布置灵堂,停棺,点灯,扬幡。 此时天还未亮,陆雨梧方才踏入这间花厅,兴伯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抬起眼,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高悬在上,灯烛映着漆金的字痕。 他看见那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桌冷透的饭菜,他走近几步,桌上还有半碗冷茶。 天河倾泻,暴雨声声,细柳撑着一柄伞,在庭内站定,她茫然地抬起头,檐下两盏灯笼要灭不灭,门内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来官帽放在一旁,他几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来一副筷子,夹菜,吃饭。 细柳与他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也许比她现有记忆里的还要多,无论是在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还是在五皇子姜变的小朱楼上,他都有他的教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清妙文气,使他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但此刻却不一样了。 他仿佛只是不断在重复一个动作,将那些冷掉的饭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低着头,很沉默,不像是在进食,也没有任何味觉。 “小公子,您别吃了……” 兴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陆雨梧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礼节,他只是不断重复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陆骧忍不住失声痛哭。 就连一向过分沉稳的陆青山也红了眼眶。 雨幕之中,细柳忽然一把丢了伞,她走上石阶,几步入了花厅中,雨珠顺着她的衣摆滴滴答答,兴伯与陆骧等人都不由抬起泪眼来看她。 细柳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她此刻看着那个少年苍白的侧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副没用过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来筷子,学着他,夹菜,吃饭。 忽然间, 那少年乌浓湿润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抬起一双眼来,里面一点清润的笑意都没有,细柳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他鬓边落下来几缕浅发,轻扫过他苍白的脸颊,投下几缕淡淡的影子,眼睑湿润透红,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一点光。 伴随周遭压抑的哭声,外面雨势仍然盛大。 细柳看着他,夹了一片已经冷硬的鸭肉,轻轻放到他的碗中。
第80章 立春(三) 正在烽火营统领徐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五城兵马司下令彻查,最终在离京数里的恕宁江中发现蛛丝马迹,湍急的江水悄无声息地冲刷,埋葬了数千尸体,被暗流底下的江鱼分食。 暴雨冲干净了打斗的痕迹,连岸上血迹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建弘皇帝强撑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躯体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建弘皇帝在位十几载鲜有上朝的时候,连大朝会都少得可怜,在处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内阁拿出票拟,偶尔召见首辅陆证,或会见其他阁臣,余下百官则几年都难见天颜一回。 首辅陆证在内阁值房中忽然离世,百官俱闻当日建弘皇帝在干元殿中恸而呕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泪下,细数首辅陆证多年为国忠君之作为,他绝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师为国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建弘皇帝令礼部尚书蒋牧为内阁次辅,彻查流言,并直言无论是谁,一旦牵涉其中,必为死罪,绝不姑息。 几日之间,因首辅陆证之死而引发当朝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动荡,哪怕吴老太傅有先见之明,及时处理了那批流民,自认并未留下任何话柄,但他很显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时无源,礼部尚书蒋牧亦奉皇命抽丝剥茧,将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老底该翻的翻,该查的查,他们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辈却到底不成器,先是冯老翰林家中儿孙被翻出贪赃枉法的证据,随后紧接着又是钱、魏两位老学士家里小辈被人拿住错处,他们几家交往颇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最终到了吴老太傅头上,他那在禁军中做统领的儿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尸恕宁江一事才被彻底揭了出来。 建弘皇帝一声“立斩不饶”,是几个自太祖皇帝在时便一直钻在大燕朝廷里吸血抽髓的世家勋贵的轰然倒塌。 所抄家财无数,尽数归入国库,以充西北抗敌军费。 天河水好像流干了,倒灌在人间,哪怕暴雨已经停了好几日,因为日光不盛,整个燕京还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潮气。 满燕京城沉浸在一种风雨飘摇的血气里,陆雨梧在这几日做了许多事,为祖父守灵,谢宾客,请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间或琐碎,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很多的事。 陆证的门生几乎每日都来,吏部侍郎冯玉典每日来了都哭,他本想帮着陆雨梧操持这些事,却不料这个孩子一声不响,却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加之冯玉典他们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总有公务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待着,陆雨梧待他们有礼有节,一时更惹冯玉典等人心中杂陈。 才十七,还算个没长大的孩子,陆证一去,怙恃俱失,身还未入官场,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笃,姜变并不能每日都来,但他也常常见缝插针地过来盯着陆雨梧吃了饭才敢略略放心,然后转头去忙政务。 天色渐渐暗透,陆府当中已没有什么外客在,堂上摆着陆证的牌位,高香静燃,兴伯让人将灯都点上,回头看陆雨梧还在灵堂中跪坐,他叹了口气,上前:“小公子,该用晚饭了,您多少吃一些。” 陆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才反应过来兴伯说了什么,他抬起来眼帘:“摆过来吧,我在这里吃。” 兴伯一愣,今日细柳姑娘与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没料到他此时竟如此平和地应下,兴伯连忙去让家仆送上来饭菜,就摆在椅子边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小菜,陆雨梧临着烛火吃了几口,忽有家仆领着一人往庭内来,那人在阶下站定,唤了声:“秋融。” 陆雨梧一顿,他立即放下碗筷,转过脸,只见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纹木簪,十分儒雅风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师?” 来人正是郑鹜,他走上阶,灯烛之下,他发觉面前的这个少年比当日在内阁小楼中见过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过几日的工夫。 郑鹜在灵位前敬了香,这才又退后几步,看着那灵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开口:“秋融,怨我吗?回京这么久,到今日我才来见你。” 陆雨梧轻轻摇头,他早知道郑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师栖身何处,在宫里又总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郑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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