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灯影里,他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她:“细柳,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要给那些流民找一条生路,为此,他们山呼万岁,怀着最赤诚的心,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筑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我自以为给他们的生路,实则是绝路。” 细柳在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着他,忽然间,她发现,护龙寺中那么多尚未清理出来的尸骨与鲜血,仿佛都被这个少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当初是怀着那样一分生机勃发的朝气在内阁中为人求生路,而今,这条路却出人意料的,沾满了血。 细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声,陆雨梧一下抬首望她,这样近,细柳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浸润着琥珀的光泽。 细柳重新坐下,说:“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陆雨梧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髻间仍旧戴着那支光秃秃的银簪,再没有一枚银叶流苏,月华沾染她的鬓发,她眼中情绪清淡:“灾年当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称救世主,如今这样的世道,同样是被人利用,若没有你,他们就该像葬身恕宁江里的那些人一样,早就被人当成鱼食一样处理干净,你是唯一一个肯真心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绝不会怨你,因为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债。” 细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详檐上月:“什么爱民如子,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建弘皇帝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手软,非但杀人,还要诛心,一座佛塔压断了姜变的脊骨,也摧毁了他的心智。 姜变已经疯了。 没听见陆雨梧说话,细柳侧过脸,触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动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夜风吹动陆雨梧雪白的衣摆,他敛眸,轻轻摇头:“不。” 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无论是周盈时还是细柳,她永远率真。 庭内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门边摇晃,细柳像是愣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们不一样。” 什么大逆不道,真话而已,官场上多的是人不敢听,不敢想,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样。 他是会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会承认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钟声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静,那钟声旷远又突兀,细柳与陆雨梧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庭内松风动,陆雨梧唤道:“陆骧。” 陆骧很快从月洞门外跑来:“公子。” “让青山去看看,这钟声是怎么回事。”陆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陆骧连忙转身,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却见陆青山与兴伯他们都退至月洞门内来,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着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涌入这间院子。 一时间所有的侍者从暗处出来,挡在陆雨梧与细柳身前,手都不约而同摸在腰间剑柄,警惕地与这些忽然闯入陆府的兵士对峙。 兵士之间让开一条道来,一个身形魁梧,蓄着络腮胡,双眸锐利的人走上前来,在人墙之外,他看清檐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开口,嗓音浑厚:“枕戈营统领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护龙寺钦差陆雨梧。” 说罢,他视线扫过那些侍者手中之剑:“若有违抗,罪同谋反。” 细柳脸色一变,她蓦地看向陆雨梧,他似乎怔在檐廊上,纹丝未动,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出声:“都退下。” 侍者们一时不动,他们回头看向陆雨梧,又听他声音冷了一些:“我说,退下。” 他们只好退了下去。 陆雨梧抬步正要走下阶去,却不防身边人抓住他的手腕,嶙峋灯火里,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又抬起眼睛看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轻轻摇头。 细柳被他挣开了手,她手指动了两下,看着他走了下去,枕戈营的人迅速将他包围起来,陆骧急得眼圈都红了,忍不住喊了声:“公子……” 徐太皓看着陆雨梧道:“小陆大人,对不住了。” 徐太皓并未令人来押住陆雨梧,细柳站在檐廊上,透过身着森冷甲衣的人墙,林立金戈在灯影月辉下泛着凛冽的光,那衣衫素白的少年走到月洞门处,忽然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与她相视。 那张骨相清隽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过一瞬,他转过身,身影没入幽暗之中,被冰冷的甲衣淹没。 细柳空空的手紧握起来。 整座燕京城因几道钟声而陡然灯火通明,百姓们却不敢出门,却听见街上到处是盔甲碰撞,森严步伐。 就这么一夜人仰马翻,五城兵马司的人大肆闯入民居搜捕什么人,又是人的惊呼声,又是狗吠鸡鸣的,折腾了个彻底。 整整一夜,燕京城都快被五城兵马司翻个底朝天,从上到下人心惶惶,细柳匆匆赶至诏狱,找到李百户便问:“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李百户昨日不当值,昨儿晚上听着了这事,觉也不睡了,就在城里最鸡飞狗跳的时候赶到诏狱来收获第一手消息,这会儿见着细柳,便赶紧竹筒倒豆子:“五皇子被人劫走了!听说昨儿晚上关在牢里的就不是五皇子,半夜里一个当值的兄弟没听见他又哭又笑的那些声音觉得不惯,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虽说还是对着墙,一动不动的,但他总感觉有点怪,开了门进去,才发现那人一碰就倒,乱蓬蓬的头发掀起来,哪里是五皇子的脸!是咱东厂的魏千户!” “魏千户?” 细柳拧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东厂里正经的千户大人只有一位,便是那个姓魏的,而细柳是曹凤声亲口定的,位在魏千户之下,那魏千户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当然她也次次回敬了更不好的脸色。 “谁知道呢!” 李百户脸色有点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户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东厂的人……您说新君若是怪罪下来,咱们这些人……” 细柳隐约听见刑房里有动静,便问他:“刑房里是谁在审案?” “是知鉴司指挥使马山马大人,”李百户忍不住压低声音,“他从前还跟在那小曹掌印身边,鞍前马后的,别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脸就变了,如今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从昨儿晚上见过新君后,他便一直在刑房里审问魏千户手底下的人,听说折磨死了好几个,也没审出来什么。” 按道理,李百户本也是魏千户的人,只是自细柳入东厂后,他便跟在这位女千户面前比较多,但这会儿他仍旧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细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马山若要审你,先让他来审我。” 陆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讯问整整三日,这三日以来,五城兵马司封城搜捕逆贼姜变亦无所获,建弘皇帝刚刚驾崩,大丧仪还没过,姜变的失踪令朝野上下一时兵荒马乱,加之陆雨梧被枕戈营徐太皓亲自捉拿,一时间,官场上无人不在怀疑针对前首辅陆证的一场清算开始了,从陆家人开始。 毕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赵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赵籍清算的,而赵籍又是被陆证弄倒台的,如今陆证没了,是否意味着新君乃至新任首辅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动作。 身在桂平的陆玉圭最先遭殃,大丧仪还没结束,新君还未正式继位,便令人清查陆家,陆长圭家里儿孙多,是非也多,没了首辅陆证这个大靠山,那些阴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内阁,又送至新君案头。 如今满城风雨,多少人暗自唏嘘,那么大一个陆家,说倒,也就倒了。 干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脸色阴沉,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马山,马山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又赶忙跟乌龟翻盖儿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请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 不,逆贼,他又肯替逆贼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对他忠心,哪里肯多交代一分呢?” “对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么?马山,哪怕是铁桶似的诏狱,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还真是有本事,你说是不是?” 马山哪敢应声,满头冷汗直冒。 姜寰厉声:“滚出去!” 马山忙不迭地起来,战战兢兢地滚了出去。 姜寰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除了那个姓魏的狗东西,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这件事中……” “您还是想说,” 在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郑鹜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来,“陆雨梧,是吗?” 姜寰看向他,双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怎么忘了,他不单是姜变的好友,还是你的好学生。” “可是怎么办呢?” 姜寰神色冰冷:“护龙寺一事,总要有一个人来给父皇一个交代,不是吗?” “可臣以为,这个人不该是他。” 郑鹜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头,迎着新君阴晴不定的目光,说道:“他并不负责护龙寺工事,仅仅只是调停矛盾而已,何况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认一字,无论如何,请您息怒,此人——不该杀。”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师了,故而今日所言,绝非是袒护学生,”郑鹜俯身,一双眼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驾崩,而您即将继位,这个时候若无十足的证据治罪陆雨梧,只怕难以服众,何况还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还有蒋牧知晓,并非密不透风,请您三思。” 大丧仪持续二十七日,在此期间,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并遵从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称旧年号。 陆雨梧被关押在都察院中二十余日,每日讯问不断,不容任何人探视,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诏,陆雨梧担钦差之名,有负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诏一下,满朝哗然。 内阁阁臣冯玉典登时跑到干元殿,新帝不肯见,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开恩,没多久便被蒋牧赶紧让人给拉回了内阁小楼里。 “冯秉仪!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吗!” 蒋牧将人拽进值房里,吼道。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老师唯一的孙儿被流放密光州吗?!”冯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红,他抓住蒋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蛮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问你,来日我们要如何才能接他回来?” 蒋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触怒新帝,退出了内阁,我们就更没办法了,不是吗?秉仪,你若就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负了陆公,你……不明白吗?” 冯玉典颓然地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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