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边的银饰就随之而动,他说:“你不会死,我,还有你姨母,不会让你死。” “姨母?” 她艰难开口:“谁是我的姨母?” 男人说:“是谁都不重要了,连我也不那么重要,你会忘记自己叫什么,也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这是我们保护你的唯一办法,我盼你将来也最好不要执着于过去,细柳这个名字你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叫什么都好……” 他用那样温和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只能感觉得到他温热而宽厚的大掌抚过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虚浮,像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细柳,师父走了。” 细柳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慌乱,她喊了声“师父”,一双眼骤然睁开,血红充盈着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面前盘腿坐着一个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轮廓。 她那一双冰冷的手正贴着细柳的掌心,细柳后知后觉,感受到从女人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至她体内的霸道内力。 那阴寒的气息,已经将她冻僵了,她看不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结出薄薄一层寒霜。 “不要动。” 像是察觉到她手指颤动了一下,玉海棠冷声告诫。 乌布舜一直在旁,见细柳有了些意识,他赶紧道:“孩子,为防止蝉蜕在你身体里乱窜,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处关节,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乱动,来,喝一口虫茶,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说着,乌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虫茶给她。 细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为这口温热的虫茶而有了些知觉,却因为满目的血红而依然看不清对面的人:“您为什么……要传功给我?” 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唇齿僵硬到说话都艰难。 玉海棠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却又不敢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严寒。” 她一如往常,那样尖锐刻薄,冷漠无情。 “您是姨母吗?” 忽然听见这样一道嘶哑的声音,玉海棠脸上阴冷的神情骤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血珠从她眼睑滴落,弄脏她被乌布舜擦干净的那张脸。 乌青的脉络占据了她整张脸,她不像个人,像是被囚在地狱里的恶鬼,那双眼赤红,耳里也都是血。 哪怕嘴里都是血,她也仍要问:“您是我的……姨母吗?”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脏,她喉咙发紧,眼睑竟然一瞬间不受控地泛起酸意,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股酸胀。 玉海棠抿紧苍白的嘴唇。 蝉蜕天生桀骜,不肯轻易沦为人的附庸,它的疯狂源于它对宿主的厌恶,甚至轻蔑,而输送内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经脉当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内力,才能烧起来那把烈火,烧得蝉蜕一时生惧才好,只要它生惧,才算勉强跨过这道生死难关。 对于蝉蜕成虫而言,这把火更需要无比深厚的内力才可以烧得起来。 细柳觉得自己血管都是烫的,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怪物在她的颈间颤动,像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火给暂时困住了手脚。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雾更淡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纷至沓来,有时是漫天大雪,有时是繁花时节。 有时是在一座草木葱茏的园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给她看一幅图。 她记起来,那座园子叫做茏园,而那幅图上,是明园。 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棵山枇杷树。 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程芷柳。 一个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树,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子,后来她摔下去,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发热症。 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为那是作弄,所以很烦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他却没有出现。 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 “你还问呢?你昨日胡闹,秋融那个孩子昨日在外头玩雪,都以为他贪玩,谁也劝不住,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手都冻伤了。” 父亲扶额,有点头疼地说:“你要是好了,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 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多少还有点愧疚,第二天喝了汤药,就跟父亲过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嗓子都咳哑了,见她来了,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谁让你给我退热的?” 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几碗药,也就好了。” 但是,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像是请她坐下。 她一点没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会儿,她有点不自然地道:“我爹说你手冻伤了,伤哪了?” 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 她看了一眼,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还有些肿,因为是冻伤的,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那样只会痒得厉害。 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说:“好像月亮啊。” 一道绯红的弯月。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汹涌而来,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刺痛她的头皮。 那些作为周盈时的,又或是作为细柳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要溺死她。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细柳。 有一位山主,还有一位……师父。 “师父说,” 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抽痛,细柳不知不觉,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我……有一个姨母。” 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但很快,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来,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 细柳浑身紧绷起来,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挣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脸色一变,忙道:“孩子!快别想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疲惫极了,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记起那些东西,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旧会忘干净。” 说罢,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下了石床,转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定住,转过脸来:“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 细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闭起眼,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 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肉里,用那双阴寒的眼,轻蔑地审视着她,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它厌恶人的软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 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疯狂地毁灭一切,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再死在她的血肉里。 烈火熊熊,它与细柳无声对峙。 它疯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过去,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凭什么? 细柳蜷缩起身体,用尽全力,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蝉蜕被她彻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疯狂啃咬,无声叫嚣,细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 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里,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交代着什么,细柳听不清,但那些声音可以反覆割破她的耳膜,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 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肉底下鼓动着,疯狂往上,要到她的脑子里去,顷刻之间,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竟比虫茶还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头扎着皮肉之下那个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狰狞而血红的口子划至肩上。 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肉里挣扎,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 即便这样,它也不死。 从颈到肩,那样长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细柳的衣襟,极致的痛,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 凭着一口不敢轻易泄掉的气,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 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是冻伤的。 原来,她真的是周盈时。 细柳笑着,双眼却被泪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遗忘她,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一个人, 是这世上唯一的,永远会记得她的人。 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她艰难地喘息着,血沾湿她的手背,她青筋尽数鼓起,颤抖,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 “不要忘记陆雨梧。”
第84章 雨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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