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紧不慢,声音却透着严寒:“当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牵连自身,故而来寻求我的庇佑,并愿意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讽渐浓:“我若不这么说,你陈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亲自办的,没有人比你对这件事更敏感了,对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杀我的人是细柳,哪怕她躲上了陆雨梧的马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会为了细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重要?不过一把刀而已,锈了,烂了,扔掉就是。” “刀生锈还可以磨,缺了口还可以补。” 玉海棠眉目阴戾,讽笑:“而你陈宗贤的那张老脸却烂得彻底了。” 此话一出,山野陡静,只有细雨连绵,风吹树动。 手中茶盏热烟缭绕,拂过陈宗贤的脸颊,狰狞的烫伤还是会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气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声,碎瓷一地。 隐在暗处的数名杀手忽然出现,陈宗贤慢慢起身,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听说你受了重伤,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抬手一挥,所有人立时朝玉海棠扑去。 玉海棠立即拉开乌布舜,随即双腿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用力一蹬,侧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颈侧,顺手夺来他手中之剑。 陈平立在陈宗贤身侧,一双眼紧盯着她打斗之间的身法招式,出声道:“老爷,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内力,招式虽然依旧凌厉,可惜没有内功加持,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陈宗贤一直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功足以问鼎江湖,他心中本还有些疑虑,但听陈平这么说,他心中又定了下来,再抬眼,那女人被一干杀手越逼越退。 陈宗贤对陈平道:“我们走。” 雨中一座孤亭里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开一道刀锋,侧过身一剑刺中一人胸膛,紧接着撤出剑锋,横劈一道,逼得几人后退数步。 白练飞扬,缠住一人脖颈将他拖来玉海棠身前,她一剑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溅在她苍白的颊边。 乌布舜赶紧将自己布兜里的一个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里爬出来几只虫子,它们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疯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肤里钻,那几人顿时惨叫起来,挪不动腿脚,被玉海棠几招刺穿胸腹。 细雨翻飞,尖锐的竹哨声陡然响起,响彻这片天地。 玉海棠转头,发觉乌布舜用紫鳞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动,预备扑向玉海棠的一众杀手不禁一顿。 此时,一棵树上陡然落下来一条青绿的蛇。 蛇目竖瞳阴冷,信子一吐,它在湿润的泥土上蜿蜒着临近,众人不禁心中一惊,但仅仅只是片刻,为首之人一个抬手,他们便一鼓作气,再度冲向玉海棠。 “谁敢伤我嫂嫂!” 却是此时,林中猛然一声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过风雨而来,双足重重落地,自腰间抽出一把铁刺鞭来狠狠往前一扫,劈中几人。 他抬臂猛地一个用力,鞭子上的铁刺勾着人的皮肉,被细雨冲淡血色,回过头,他那张脸上银色的图腾几乎发亮:“大医,嫂嫂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剑的手细微发抖,乌布舜看出她的勉强,立即扶住她,对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与乌布舜才跑出一段距离,就看见不远处等在树下的那驾马车,那是乌布舜提早让人准备的。 “快过去!” 乌布舜带着玉海棠才靠近马车,却不防帘子陡然被风吹开,一阵杀意迎面而来,玉海棠反应迅速,立即挡开乌布舜,提剑拨开那枚飞刀,后退几步。 车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几枚飞刀,玉海棠剑身左右一格,挡开他的攻势,在几步开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卖紫鳞山,究竟是活腻了,还是不想找杀害你父亲沈芝璞的凶手了?” 那黑衣少年双足落在湿润的泥地里,闻言,他那张尚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出愤怒之色:“我在紫鳞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当年那个用双钩杀死我父亲的人,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分毫有用的东西。” “你以为大海捞针是那么简单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捞针?”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鳞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个使双钩的凶手,因为从一开始,那个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双钩,而是双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很薄,却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剑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说看伤口像是扁钩所致,”细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终面无表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样的伤口,因为它够薄,够锋利,而有一个人用它的习惯,总是会略转刀柄,勾起来人的血肉,造成圆而钝的伤口。”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荒唐的话:“惊蛰,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惊蛰抽出剑来:“苗平野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只能找你来报!” “孩子,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乌布舜惊愕地望着他:“平野怎么会杀你爹呢?” 惊蛰却不管他,抬手之际,剑锋指向玉海棠,他飞身向扑去,玉海棠以剑相抵,不过三招之内,她便洞悉这少年的招式,剑锋擦过他的剑身,挑破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还是紫鳞山教的,凭你也想杀我?” 玉海棠攻势如虹,哪怕没了内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旧是绝顶深厚,而惊蛰功夫本就不济,几乎很快便处于下风,他不得不施展轻功避免给玉海棠近身的机会,却仍旧一时不察,被玉海棠一剑刺中肩骨。 惊蛰匆忙后退,飞身而起,抛出数枚飞刀。 玉海棠连连用剑抵开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惊蛰抓住此时这个机会,一个腾跃往前,一剑向她杀去。 玉海棠立即侧身躲开惊蛰的剑锋。 惊蛰灵活转身,正欲再抛出飞刀,此时一阵银铃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很快从山雨中来,挡在玉海棠的身前。 “惊蛰!你干什么!” 雪花难以置信。 惊蛰一见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让开!” 雪花不让,皱着眉看他。 “你让开。” 玉海棠握剑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里浸满阴寒的杀意。 雪花后背一僵,她却仍旧没让,只是对惊蛰道:“你若敢对我大婶婶不敬,我就放虫子咬你了!” 惊蛰根本不听她话,才从怀中掏出来飞刀,却听林中窸窣而动,衣着青白的紫鳞山弟子因竹哨而动,竟飞快掠至山下来了。 “杀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随即挽剑至背后,冷声下令。 正是此时,另一帮人接连落于林中,倏尔抛出来几个烟丸在地面炸响,浓烟骤然弥漫,一道手持长枪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干杀手与紫鳞山弟子对上之际,在烟雾中抓住惊蛰,踏枝而去。 杀手们见目的达成,便立即不再恋战,很快退去,紫鳞山弟子立即循着一个方向追杀而去。 浓烟渐散,玉海棠面目阴沉,片刻,她转过身,视线在余下的弟子之间来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们给我记住,从此以后,沈惊蛰为我紫鳞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内,天涯海角,必诛杀其人。” “将来新任山主继任后,由她来下追杀令。” 天色渐渐黑下来,雨也在这时停了,陈宗贤在花厅中静坐,他闭着眼,陈平在旁一点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些动静,陈平连忙走到门外去,很快,他折了回来,说道:“老爷,惊蛰回来了。” 陈宗贤眼皮一动,睁开眼睛。 也是这时,费聪将那少年给扛进了花厅里,里面明亮的灯火一照,陈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这是受了伤了。 陈平连忙去看老爷。 陈宗贤却没动,他半边身子都隐在阴影里,看着费聪将少年给放到椅子上坐着,费聪喘着粗气,朝陈宗贤拱手:“老爷,咱们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鳞山的手里,玉海棠……没死。” 陈宗贤闭了闭眼。 陈平见此,立即上前对费聪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让护院们都机警些,机关都要布好,玉海棠那个疯女人既然没死,咱们就得多防备她一些。” 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抽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口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干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干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干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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