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了是上苍不仁,天要降灾于世,而西北亦有兵祸为患,哪怕如今停战,可谁知道这个冬天过去,又是什么情形?”蒋牧试图让他冷静些,“秉仪啊,先帝爷抄几个世家勋贵才勉强补齐了之前的军费,可咱们还得未雨绸缪啊,达塔人不会死心的,天灾只会催生他们更加猛烈的掠夺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为了军费吗?” 冯玉典压低了声音,他盯住蒋牧:“难道不是因为内帑没钱,办不起皇太后的圣寿节?” “秉仪!” 蒋牧立即按下这话头,二人之间倏尔只剩下风雪呼啸之声,片刻后,蒋牧叹了口气:“你老师已经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这张嘴。” 听他忽然提起老师,冯玉典胡须颤动一下,他想起来老师的孙儿还在西北偏远的密光州,这个冬天,燕京都这么冷,也不知道密光州会有多难熬。 “子放,内阁中的几位,陛下最忌讳我。” 冯玉典呼出一口白雾:“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轻易改变的境况,王固那个老东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我们这些莲湖洞的给清除出内阁,说不定哪天我……” “胡说什么?” 蒋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脸:“我知道你为人忠直,今日朝上无人敢反对加税,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户部的账没人能说得清楚,税银到了账上再大也是一个数字,六部用一用,数目就少了,以至于亏空多了,要填补这个大窟窿,加税是最直接的办法,户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这个窟窿就能松口气,你跟他们吵,哪里能吵得过?更重要的是,圣上的心在他们那头,他们也不过是几片云而已,云,都是随风走的。” 寿康宫中银炭烧得正旺,却没有一点烟,将整个内殿里烘烤得温暖如春。 姜寰下了朝便过来与皇太后一道用早膳,皇太后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让宫娥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 “先帝爷是节俭惯了的,很少宴饮,他的万寿节向来也是一切从简,除了明园之外,吾还没见过他有什么大的花费,连在衣食上也很是俭省。” 刘太后坐在镜前看着宫娥方才给她梳理好的发髻,手中摸着一支凤鸟衔珠金簪:“先帝爷不仅自己俭省,亦不许后宫奢靡铺张,因此吾便也跟着先帝爷一块儿节俭了半辈子,皇帝你如今有这样的孝心,肯替吾大办今年的圣寿节,吾心里自是高兴的,但吾听说,朝里有人不赞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过什么圣寿节。” 姜寰看着镜中的刘太后:“这是儿子一早与您说好的,儿子是皇帝,怎能对您言而无信呢?” 刘太后看着镜前摆了一案的金珠宝饰,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气度:“吾是想有一个像样的圣寿节,可吾也不想被朝臣们戳脊梁骨。” “谁敢?” 姜寰这几日被郑鹜他们那些人烦透了,但他在刘太后面前还是竭力冷静了点:“您在后宫里吃斋念佛十几年,从前跟着先帝俭省惯了,如今您是皇太后,您的儿子是天子,我要为您大办一回圣寿节,又有何不可?” 刘太后唇边浮出了点笑意,但她的目光透过镜面打量着身后的姜寰半晌,却忽然道:“寰儿,你怎么不蓄须子了?” 姜寰神色一滞。 “记得你从建安回来蓄了很长的须子。” 刘太后淡淡地说。 这一瞬,姜寰仿佛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下颌冒出来青黑的胡须,他一下拧起眉头。 “吾记得从前与你说过,你与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须,就更像了,”刘太后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她凌厉的眉目多添了几分愁苦,“你没辜负吾的苦心,知道该怎么样在你父皇面前争。” “母后!” 又是这样的眼神。 姜寰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父皇临终的时候,在母后让他蓄须的时候。 “若花若丹还在,她做了皇后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业虽不可能填得平国库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内帑多少也还能有些盈余,别轻看那些积蓄百年的世家大族,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他们能够延续至今,足见其根深树大。” 刘太后眼里那点温情化为一种惋惜:“这桩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一把钥匙,你却将这钥匙弄丢了……” “够了!” 姜寰猛地打断她。 刘太后似乎被他忽然的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眼帘正见姜寰那张光洁的脸上阴晴难定,他深吸了一口气:“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一个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朕说要给您大办圣寿节,便一定大办。” 姜寰并未在寿康宫中久留,回到万极殿中,他便立即让刘吉捧来一面镜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目光掠过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着脸:“刘吉,拿刮刀来!” 刘吉赶紧让宫人去取来刮刀,哪知姜寰并不要他帮忙,而是自己对着镜子刮起来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阴沉。 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样。 “你们都不如显儿。” 这样一道虚弱无力的喟叹如魔音般响彻姜寰的耳畔,刘吉忽然惊叫一声:“陛下……” 姜寰回神,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恶似的看向手里沾血的刮刀,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他已经是皇帝了,他是这天下之主,可母后,为什么仍要以那样的眼光看他? 郑鹜,蒋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见刘吉姗姗来迟,作揖请他们进殿里去,郑鹜却不忙先行,拉住刘吉问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刘吉闻言看向郑鹜,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锐阴柔的嗓音懒洋洋的:“是啊郑阁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红,昨儿晚上就拿给陛下瞧了。” 刘吉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握着批红的大权,又兼着东厂提督一职,哪怕是在这二位阁老面前才作过揖,他亦不减半分傲慢,毕竟如今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内阁的票拟仍要经过司礼监的手。 他这一番话好似什么都没明说,但郑鹜心中却略微有了点底,他大约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见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乎刘吉这分傲慢,只对刘吉点了点头,道:“多谢。” 姜寰在御案后坐,郑鹜与蒋牧、王固三人进去便俯身跪拜,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见皇帝道了一声:“起吧。” 蒋牧一抬头,目光陡然触及皇帝下颌处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手搁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点了点,道:“听说密光州的粮道修好了?” “是,陛下。” 蒋牧忙敛眸,低声应道。 “这个乔意诚。” 姜寰睨着折子上的墨字:“他的这道折子,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陆雨梧。” “启禀陛下,” 蒋牧拱手说道,“陆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粮道,那样一个地方,人如散沙,那乔意诚在折子上也说,密光州的人穷苦惯了,除非粮道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否则他们绝不会甘心出力,因此陆雨梧要聚起这些人心来实在不容易。” 姜寰自然知晓陆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修出一条粮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陆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个乔意诚一起修什么粮道。 但这粮道还是修成了。 姜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蒋牧旁边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开恩,才给那陆雨梧这将功折罪的机会,而今粮道已成,可臣听说,那些盐商惧于密光州的凶恶之名,哪怕有了这条道,他们也实在不敢贸然踏足密光州那种地方,那这粮道修来,又有何用啊?” 蒋牧闻言,立即道:“守元,乔意诚的折子你不是也看过了么?那些密光州人想摆脱穷苦的命运,因此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存于此粮道之上,而今粮道已成,他们有心在藤石筑城,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险,但密光州却需要重新筑起来一道天险,以防备达塔人再次绕后偷袭,藤石若能修起一座军事防备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军后方无忧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风可以改易,名声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为利往来,走密光州的粮道可以让盐商节省时间,他们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开市,聚起四海人烟,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摆脱闭塞,落后之境况,”蒋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军之策,西北军民都将感激陛下浩荡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心说好你个蒋子放,拍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会捧。 姜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万极殿中安静了半晌,三位阁老屏息而立,好一会儿方才听见御案后传来皇帝的声音:“诚如蒋卿所言,藤石筑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这么一块地方在舆图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后方军备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个地方民风彪悍,陆雨梧他能将差事办得这么好,实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筑城,想来也离不了他。” 此话一出,殿中一静。 那王固反应过来,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密光州人由穷生恶,而陆雨梧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制得住局面,那么藤石筑城一事自然也离不了他才是,若真换了人主持此事,只怕还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来看,不若便让那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确保藤石城顺利修建。” 蒋牧一下拧起眉:“这怎么能行呢?守元,你难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过一道圣旨说粮道修好后,便对陆雨梧委以他任。” “这我自然没忘,”王固说着,又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为陆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办得好,所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为陛下效力,这又有何不可呢?这是赏,又不是罚,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变,那就不是吃人的穷山恶水了,也不是什么流放地,陛下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对他寄予厚望啊。” 蒋牧神色冷了些:“要想改变一个穷恶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这一辈子的打算。” 陆雨梧方及弱冠,可御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面前这个王固,他们就想将这个年轻的孩子彻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日的风沙里。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实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蒋卿你也说,修粮道,筑藤石城是惠民利军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为,留他在那里亦是一种重用,乔意诚是藤石县令,朕亦可以让他陆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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