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聪当初回来,只说他引开了那枕戈营的统领徐太皓,却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没有,那些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如今看来,陆雨梧非但手筋无伤,还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让他有命去,没命还。” 永嘉三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彻骨,牧丽河也结着厚厚的冰层,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给周围的百姓们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达密光州之时,陆雨梧正在牧丽河与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没有穿厚重的披风,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尘灰,袖子都挽起来,因为取冰而用力的双臂肌肉线条流畅分明,水珠沾湿了他右手腕部的细布,原本白皙的手因为长时间触摸冰层而泛起来一层薄红,连指尖都是红的。 “你爹呢?” 陆雨梧修长的颈项满是汗珠,他将冰放进岸边小孩的桶里,想伸手摸他的脑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湿润发红的掌心,还是作罢。 “我爹在藤石那边筑城呢。” 小孩儿说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吗?” 陆雨梧问他。 小孩儿点点头:“可以,我力气可大了,当初抓羊全靠我!” 陆雨梧闻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这个小孩儿正是当初坐在小坟包上等着他死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是后来跟他分食那只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过十一二岁。 小孩儿见他笑,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南观音山,忽然想起母亲说,这位陆公子就像南观音山上的积雪一样圣洁。 “恩公!” 这时,一道声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儿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是那位穿着官服的乔县令,他连忙跪下。 乔四儿跑过来,没防备面前一个孩子扑通一下跪了,他吓了一跳,却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孩子给拎起来,气喘吁吁地喊:“恩公啊!圣旨,圣旨到了!” 陆雨梧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将衣袖放下来,从冰面上走来岸边,乔四儿放下那孩子,赶紧走过去:“恩公,圣旨上说,让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啊!您是正五品官呢!” 陆雨梧站定,日光淡淡地铺了一层在他身上,鬓边的浅发拂过他苍白的脸颊,片刻,他抬起眼帘:“汀州……” 那双眸子黑沉,深不见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陆雨梧便要即刻启程,翌日一大早,康禄便带着紫金盟的人,和乔四儿,大武、兴子、线儿他们等人一路将陆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来送。 康禄早知道陆雨梧会走,但真到了这一天,他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风沙飞扬,他喉咙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早知道不来送了,怪难为情的。” 陆雨梧面上露了点笑意:“好了康禄,还会再见的。” 康禄却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雨梧,我要谢你,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紫金盟,咱们是永远的兄弟。” 但这话才说完,康禄就有点憋不住鼻子酸了:“咱们说好了,往后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来看看,到时候,到时候记得带上你那三个心爱的姑娘,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陆雨梧听着有些不对劲,他眉心微动:“……什么?” “恩公!” 乔四儿却在旁边按捺不住,眼睛早包着泪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两个人,将来总有一天,会将这坟场变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官!” “意诚,你已经是了。” 陆雨梧看着他,说。 乔四儿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诚还记得您在尧县时对我说,‘如有登临意,你自上青云’,如今意诚也盼您重上青云,再也不要……受苦受难。” “我心中不苦,便没有难。” 陆雨梧轻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虽然偏远,但亦有好处,朝廷里的火怎么也烧不到你这里来,你好好修藤石城,将来有一日,去为更多人。” 乔四儿心胸发烫,他眼含热泪,却是一笑,拱手:“是,意诚在密光州则为密光州百姓,将来无论在哪里,亦为更多人。” 陆雨梧亦抬手。 风沙鼓动二人衣袖,康禄与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彼此相对,作揖。 陆雨梧被陆青山等人簇拥着走出一段距离,密光州的百姓们仍在原地望着他,他回过头,风沙里,那些面容并未被这样的灰尘淹没,他们并不是吃人的怪物,他们从来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乔四儿忽然大喊一声,又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去,气喘吁吁地说:“还有,还有……” “什么?” 乔四儿却又有点踌躇,但到底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那个,我觉得细柳姑娘就挺好的,虽然我总觉得您根本就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三心二意?” 陆雨梧怔了一下。 “康禄看着您练的字了,有三个姑娘的名字呢,”乔四儿挠了挠脑袋,有点尴尬,“我觉得依照细柳姑娘的脾气,是不会允许您……那个……” 陆雨梧忽然笑了一声。 乔四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您笑什么啊?” 陆雨梧身上披着一件披风,他衣襟洁白,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沉静下来,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陈旧刀伤割开的红痕,说:“没有旁人。” 从来就没有旁人。 西风凛冽,陆雨梧坐上马车,辘辘声响起来,他思及前些时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日子,也许他抵达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还会记得吗? 陆雨梧敛眸,神情不明。 从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长的一程,陆雨梧抵达汀州,时值六月初,南方开始进入梅雨季。 这日正是绵绵细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听说是那前首辅陆证的亲孙儿,先前因为被逆贼姜变牵连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样吃人的地方!哪知道这人非但没死在密光州,还在那边防住了达塔人偷袭!” 鸳鸯楼上,茶客们正热闹着。 “要我说,这位陆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听说人是昨儿到的,但咱这儿的其他官老爷还没见过他人呢!这是三请四请的,才好不容易在今日将人请到对面的鹤居楼上,听说是备下了一桌好席面哪!” “可不是么?鹤居楼那样的地方,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啊?看来咱这儿的官老爷们都不敢小瞧了这位陆大人!” 朱红栏杆边上一张桌前,一道纤瘦的紫衣身影背对着那片热闹而坐,她手中端着一只茶碗,吹开边沿热烟,抿了一口。 随即又搁下茶碗。 茶客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盯着对面的鹤居楼看,有人忽然“哎”了一声:“快看哪!是不是那陆大人来了?!” 栏杆外烟雨朦胧,细柳循声侧过脸,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顶轿子停了,后面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为首的侍者有一张冰冷的脸,他伸手掀开那暗青的轿帘,里面青色的衣摆微动,那个穿着官服的人从轿中弯身出来。 桌上茶碗忽然被狸花猫碰倒,细柳站起身,伸手却没捞住它,它很快从栏杆灵巧地爬下去,一边叫,一边跳进雨水里。 陆雨梧听见它的叫声,却下意识地抬眸顺着它跳下来的方向往上看去,鸳鸯楼上,朱红栏杆,那里有一个紫衣女子负手而立,细雨沙沙的,周遭嘈杂,湿润的雨雾更衬她眉目有一种浓烈的艳丽,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但陆雨梧看着她。 狸花猫飞快到了他的脚边,蹭着他的衣摆,亲昵地叫着。 鸳鸯楼上, 细柳垂眸与他相视。 她面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湿了桌上一封才从燕京送来,将将拆开的信件,洇湿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几千里,惟有两心同。”
第90章 惊蛰(一) 新任知州的轿子落地便惊动了鹤居楼中张罗着接风宴的一众官员,他们没一个穿官服的,身上要么程子衣,要么道袍的,提着衣摆从鹤居楼中出来,抬头便看见那立在轿子前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青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翎羽雪白,姿态高洁的白鹇,绵绵细雨里,他没有撑伞,正仰头望向对面鸳鸯茶楼上。 虽未见其人,但见其官服颜色以及那补子上的白鹇,官员们自然认了出来,这应当便是那位陆知州。 一名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皮天生很肿的官员才往阶下走了两步,一声“陆大人”还没喊出口,便见那位陆大人忽然弯身捞起那只在他脚边打转的狸花猫,竟往对面的鸳鸯茶楼里去了。 楼内的茶客们没料到正被他们议论着的陆知州忽然进来了,他们声音一瞬小下去,一个二个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知道是该作揖还是直接跪下得好。 茶楼掌柜才反应过来,心说这得跪啊,可是膝盖才一弯,众人只见那位陆知州如同一阵清风般掠过,迳自往楼上去了。 楼上楼下鸦雀无声,陆雨梧快步走到廊上去,朱红栏杆畔,茶客们噤若寒蝉,作势起身要跪,却听那位知州大人道:“不必跪。” 茶客们才抬起来的屁股又一下落回去,面面相觑片刻,他们小心呼吸着,偷偷地看向那位陆知州,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只毛发湿漉漉的胖猫,而他站定在那里,栏杆外细密的雨雾扑来,他的眸子盯着几步开外,紧挨着栏杆的那张桌子。 桌面上有一层浅淡的雨气,一只茶碗翻倒,茶水还在顺着桌沿往下滴答,一盘糯米八宝鸭没有吃完,一旁的瓷碟中是摆放整齐的根根鸭骨。 瓷碟底下押着一只信封。 陆雨梧走近,伸出双指将它抽出,慢慢露出信封上“细柳亲启”四个墨字,封口处是被撕开的,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踩踏楼板上来,近了。 紧接着一道声音落来:“下官汀州州署同知窦暄,拜见知州大人。” 陆雨梧眼底那一分黯然的神色从指间信封掠过,转过身再抬起眼帘看向面前此人,神光清泠而疏淡:“原来是窦大人。” 窦暄是州同知,从六品,正该是这位陆知州手底下的副手,他拱手作揖,略略抬首:“我等皆在对面的鹤居楼上静候大人,不知大人为何到这里来了?” “没什么,”陆雨梧抹了一把怀中狸花猫身上的雨露,不着痕迹地将空信封收入袖中,“走错而已。” 窦暄眉心微动,却也什么也没多说,面上仍含笑意,礼数周全地将这位知州大人请下鸳鸯茶楼,去到对面鹤居楼。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4 首页 上一页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