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不知道他想看出来些什么,但他的手仍没放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他的手像是因为用力而有些细微地发颤。 细柳低头看见他手背绷紧的筋骨,嶙峋而漂亮。 “为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落来,气息轻擦过她的耳畔。 细柳呼吸一滞,她本能地想要往后躲,却听见他又说:“你肯告诉惊蛰,却仍要瞒着我。” 细柳一怔,抬起头来。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方才乌布舜说过的话。 原来他听得到。 他知道惊蛰来过,也知道她跟惊蛰说了什么。 细柳低垂眼眸,与他相视,表情倒也坦然:“我瞒你,难道你就不知道了?陆雨梧,别跟我装傻。” 陆雨梧看着她,眼睫微垂,视线划过她的颈项,他看不见那根红绳,不知道那只丑玉兔还在不在她身上。 但她颈侧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指节稍松,细柳一下抽出手站起来。 不知是不是面前两盆炭火烤的,她颈间有了薄汗。 她转身走出几步,手才触碰到隔门,却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 她忽然顿住。 “花若丹告诉我,你把什么都忘了,你不记得她,自然也就不会记得我,但我又想,你若真的什么都忘了,为什么愿意帮她?” 陆雨梧看着她的背影:“但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担心你若真的忘了呢?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只要你愿意,你便会帮她。” “那年达塔人绕过丹岩突袭密光州,罗州的韦添裕非但不肯来援,还想置我于死地,那时我在罗州才着手查了他的阴私,便有人及时相助。” 陆雨梧仍望着她:“细柳,你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我吗?” 细柳没有转身,她盯着隔门的缝隙,硬邦邦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推开门,看见外面漆黑一片,檐下连灯也没有,迎面吹来的风里还有没散干净的潮湿雨气,忽然有人落在院中,那人快步过来,细柳认清他是陆青山,便立即绕开他出去。 陆青山回头看了一眼细柳,赶紧进了屋子,看见陆雨梧清醒了过来,他松了口气,忙道:“公子,他们让窦暄代替您主理州署中事。” 陆雨梧坐起来:“我死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想做什么都可以,花懋如今在牢里,你记得每日让人去盯着他们审案,不要让人对他动私刑强迫他认罪。” “是。” 陆青山低首。 陆雨梧又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青山,你替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 陆青山立即找了笔墨过来,陆雨梧走到桌前坐下,才发现细柳的双刀就放在桌边,他看了片刻,才提起笔来。 陆青山看他握笔有点抖,不由道:“公子,你的手……” “不碍事。” 只是这几日那丸药吃的,他身上冷得厉害,手腕便更疼,连带着左手都有些蜷握不住东西,但此时药解了,笔也勉强握得住。 细柳才将自己屋中的灯点燃,一摸腰间才发觉自己忘了什么,她立即折身回去,才踏上石阶,便见半开的隔门中,陆雨梧临灯而坐,提笔在写些什么。 但细柳的目光落在他握笔的那只手。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见她了。 细柳却没在看他,只是盯着陆雨梧,他原本是在看着面前的纸上,听见陆青山的声音便抬起头看向她。 细柳几步走进去:“你怎么用左手写字?” 陆雨梧搁下笔,站起来才想说些什么,细柳却忽然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才握过笔的手。 她毫不犹豫地去扯他腕部的细布。 “细柳……” 陆雨梧要挣开,细柳立即一招锁住他手臂再度探向他手腕,他见此,手臂一屈,格开她,细柳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些拳脚招式,一时不察,竟被他挣脱。 “在密光州跟人学了点皮毛。” 陆雨梧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这点功夫对细柳而言当然只是皮毛,她神色冷冽,几步上前再度出手,不过几招之内便将陆雨梧逼至竹床边。 陆雨梧碰倒了一只炭盆,里面的火星子蹦出来,细柳双手压住他肩膀,他后仰倒在床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宽大的衣袖堆叠至手肘,露出来一截因用力而肌肉紧绷的小臂。 陆青山一张冰山脸有了点裂痕,他罕有地露出无措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上前去帮公子。 细柳发现他大多只用左手来接她的招式,右手从没碰过她,顶多用手臂挡她,她忽然像是没站稳似的,俯身朝他倒去。 陆雨梧立即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却不想她骤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银叶,寒光一闪,他左手腕部的细布瞬间散开。 灯火之下,细柳猝不及防地看清他手腕上被一道陈旧伤疤割开的弯月红痕。 房中忽然一片死寂,陆青山早已退了出去。 细柳猛地又攥住他的右手,陆雨梧却没有动了,只是看着她,任由她割破右手腕上的细布,他闭了闭眼。 右手远比左手严重太多,那疤痕更狰狞,更深,他手腕那片皮肤已经不成样子了,还有一处明显的凹陷,除了皮,就是底下的骨,就好像这块地方再也长不出新的血肉了。 细柳握着他的右手,她感觉得到他像是想要回握她的,可是他指节动了动,却根本做不到那样有力地来握她的手,细柳像是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他说:“细柳,我的右手已经残废了。” 他亲口说出“残废”二字,如同一柄利刃刺中细柳的心口,她抬起眼看他,不过三年而已,她还记得他曾是怎样一个少年。 他聪慧,和煦,是如玉璧一般无瑕的天之骄子。 细柳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眼眶微湿,咬牙:“谁干的?” “陆雨梧,谁干的?” 她从喉咙中挤出这话来,却不等他回应,便倏尔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就在京中,陆证毁了他的脸,绝了他的路。 细柳忽然松开他,转身走到桌前去将双刀收回腰间。 “细柳,你去哪儿?” 陆雨梧起身,叫住她。 房中灯烛昏昧,她回过头,那双眸子里浸满冰冷雪意: “回京,去杀一个人。”
第94章 惊蛰(五) 细柳只朝他看去这一眼,心中便已经将什么都盘算好了,陆雨梧已经由明转暗,处境暂时不会再那么被动,汀州这边的事她可以交给分堂主盯着,她若星夜兼程,多少也够她在汀州与燕京之间一个来回。 她扔下一句话,转过脸便要往外面去。 “细柳,你不要冲动。” 陆雨梧起身,快步走过去拦住她,这时,站在门外的陆青山忽然在外头将隔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细柳看着隔门外映出的那道身影,拧起眉头。 房中静了片刻,陆雨梧看她冷着脸不说话,他垂下眼帘,开口:“我祖父毁了陈宗贤,所以陈宗贤也要毁了我,他生不如死,所以要我来偿,但我想要活着回来你面前,所以我必须要瞒住我的手伤。” 大燕官员,是不可以身有残疾的。 他说:“我曾承诺要给你写信,我不想食言,但我……” “那你为何要去?” 细柳忽然打断他,一双眼睛盯住他:“我让你不要去密光州,我让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本没有罪,为何要认罪?” 她如此凌厉的质问令陆雨梧忽然一怔。 看着她那双眼睛,很快,陆雨梧意识到原来她从不是因为他没有如约去信而生气。 “陆雨梧,你骗我,你说你会走,你还让我看着你走……”细柳想起那个山野月夜,她侧过脸,视线落在桌案上,一盏孤灯照着纸上未干的墨字,那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清峻秀逸,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不知道,这三年多他到底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可以用一只筋骨受损的左手将自己的字练得像从前一样。 至少她收到那封信,看到那两句诗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察觉。 三年,他用残废的手,给她写一封寻常的信。 “对不起。” 他说。 “你说我没有罪,我就是没有,我也不认,”陆雨梧抬起左手握住她的手腕,从前她的体温总是比他冷,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没有从前那么清瘦了,脸色也不像从前那样惨白,她开始变得康健,而他手掌的温度却变得冷冰冰的,却更感受到她的暖,“我不该骗你,但我不后悔。” “你……” 细柳抬头瞪他,却撞入他的目光,烛影闪烁在他眼底,更衬他的眼瞳犹如深渊一般,细柳忽然一下别过脸去。 “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他忽然问。 “比你好。” 细柳没好气。 陆雨梧却无声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道显眼的疤痕上,那夜刺杀他的时候她戴着面纱,他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 后来看见,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也骗我。” 他说。 这一瞬,他手上忽然用力,细柳一时不察,两步撞入他怀中,幽微的冷香近在咫尺,她才要挣开,却听他忽然道:“你从没亲眼见过我写字,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左撇子?” 细柳脊背一僵,忘了挣扎。 她抬眼,对上他无言的审视。 “很奇怪吗?寻常人都是右手。” 细柳说着要挣开他,他双臂却紧收,锁住她腰身,他身上有润泽的水气,细柳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身量比三年前要更高,哪怕身上落了疾,他的体魄却也比三年前要更强健。 她仰头,怒视着他。 “是,可寻常人见了左撇子,也不会大惊小怪。” 陆雨梧垂眸,神情清淡。 烛火投落他肩背,如日暮余晖点缀在积雪上,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三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沉稳,更内敛。 “你记起自己了,圆圆。” 忽的,他如磬的声音落来,没有犹疑,满是笃定。 细柳眼睫一动,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么陌生的名字,却极其轻易地将她击溃,她记得幼年时候,他们也曾在一起习字。 周盈时会记得,他从来不是左撇子。 细柳眼睑骤然一酸。 那么长的一段岁月里,所有人都在遗忘周盈时,连她自己也忘了,只有他数年如一日,从来不肯放弃周盈时。 忽然一阵急风透过半开的窗涌入,案上的灯烛焰光陡熄,只余一层淡薄的月华,细柳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仍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脸上。 室内昏昧,他忽然低首,鼻尖意外轻蹭过她的鼻尖,一瞬很轻微的痒意,细柳的手忽然紧攥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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