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懋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陆雨梧站起身来,细柳看他这是要走,便搁下手中茶碗要往后头那道窗子边去,一只手却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细柳回头看他,冷淡的天光里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像是顾及花懋在,他略微凑近了些,低声:“盯着你的人在吗?” 幽冷的淡香很近。 细柳语气很平淡:“嗯。” “小心。” 他说。 然后手被松开了,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又看了她一眼,细柳挪开视线,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辞,带着陆青山出了花厅。 花懋才看着陆雨梧走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无影无踪,隔着素纱幔,他看见后面那道窗半开着,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沾湿地面。 “来人,来人啊!” 花懋一边喊着,一边往花厅外面走:“快将这后头的窗都给我封了!封得死死的!护院,护院呢?为什么花厅后头那块地方没人看着?都瞎了吗!” 知州的轿子从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门前,轿子落了地,灰暗的天色底下,藏在暗处的人始终注视着底下那顶轿子,却始终没见人从轿子里出来。 他们正疑惑呢,只见底下那轿帘终于被旁边的侍者掀开,里面那位穿着官服的知州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的人?” 忽然,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几人心神俱凛,其中领头的费聪敏锐回头,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于檐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缥缈而绝尘。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费聪立即伸手去摸身后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轻抬下颌。 费聪等人立时顺着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只见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口,步履踉跄一下,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陆青山脸色大变,忙俯身去扶:“公子!” 顷刻,衙门口乱成了一锅粥,侍者与差役们都围着那位陆知州,他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费聪想起她方才潜入花府里,忽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正合你意?” 细柳双手抱臂,扯着唇角,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盯我这么久,终于可以交差了?” 费聪却眯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众人已经将那陆知州给送进了衙门里:“细柳,想不到你还有下毒的手段。” “谁让他身边的人太多,上次刺杀没能要他的命,”细柳看着他,“还是下毒好,我容易脱身。” 费聪像是审视了她片刻:“你是真失忆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吗?” 雨气扑了满脸,费聪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恶劣起来,他冷笑着:“为了他,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弟弟费愚。” 费聪临时起意,他说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鳞山主又如何?失了忆,也只能任人摆布,但观察着细柳的脸,她却没有流露分毫惊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了。 “是吗?看你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我杀的是什么至亲呢。” 细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杀了也就杀了,再找一个就是。” 费聪脸上神情有点龟裂。 “倒是你,原来你跟我有仇。” 细柳将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杀不了我。” 费聪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却见细柳飞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当中。 费聪死死地盯住她离开的方向,半晌对身边人沉声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陈公也说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没死,咱们得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州同窦暄正在家中听小妾唱曲儿,外头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面弹着琵琶,一面扯着黏黏糊糊的调子朝他眨眼。 窦暄闷了口酒,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声断了,小妾嗔怪一声,作娇羞状,窦暄正要亲她一口,却听见外头叫喊:“老爷!” 窦暄不耐烦地往门外看去,管家浑身都淋湿了,他喘着气跑进来:“老爷!出大事了!” 窦暄眉心一跳:“看你慌里慌张的,出什么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将话说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 “什么?!” 窦暄猛地一把将小妾推开,站起来。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却没心思听,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大人怎么会中毒呢?” 管家战战兢兢:“说是,说是从花府出来,轿子落在衙门口,没走几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后衙里看诊呢!” 窦暄一听“花府”二字,他眉头一下拢得死紧:“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衙门!” 窦暄赶到州署衙门,那些下官还有文书们都乱成一团聚在后衙里,他拨开人群往屋里去,那些守在门口的侍者也没有拦他。 “公子!” 他还没掀开内室的帘子,便听见里头传来这样一道悲痛的声音,他心里一跳,连忙进去,那老大夫正被陆青山揪住衣领子,他冰冷的脸上失了控:“你这庸医!公子的毒怎会解不了!” 老大夫满脸惊惶:“陆大人他……已经咽气了,节哀,节哀啊!” 什么? 咽气了?! 窦暄倒吸一口凉气,他险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见床上那位年轻的知州闭着眼,脸色惨白,双唇发乌。 窦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没有鼻息。 陆青山双目发红,正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子质问,却听见一道声响,他回过头,竟是州同大人窦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们齐齐拥上来,悲怆地喊着“公子”,窦暄满脑袋嗡嗡响,他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雨梧,他静躺在那里,仿佛神魂尽去,只剩这一具血肉皮囊。 陆雨梧……真死了? 窦暄天生发肿的眼皮颤动,脸上血色尽褪。 这天夜里,先是巡盐御史吕世铎漏夜而来,后半夜里得到消息的谭骏等人也赶了过来,连孟莳也拖着风湿腿来了。 汀州大半个官场上的人都来了,他们亲眼看见陆知州的尸体被他的忠仆给放进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过去,天才濛濛亮,雨也停了,就在这州署衙门前面的大堂上,大小官员分了两边坐下,久久无人说话。 “陆大人忽遭不测,” 冗长的寂静过后,到底是盐运使谭骏猛地站起来,“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严查!” 他来回踱了几步:“陆公尸骨未寒,他唯一的孙儿却殒命于此,若不查出真凶来,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陆公交代?又如何向当今圣上交代?” “依我看,陆大人既然是从花府出来后就吐了血,那么咱们如今就该先将花懋拿下审问,他绝脱不了干系!” 忽然一道声音落来:“早知如此,你谭大人又为何一定要陆大人去收敬香钱?” 谭骏一愣,转过头看向他:“窦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吗?这差事难道是我们盐官的?你们州署衙门是一点力都不用出么?” “花家是疯了吗?”窦暄紧攥了一把膝盖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来,“陆大人前脚从花家出去,后脚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地谋害朝廷命官?” 谭骏脸色一沉,意外似的:“我说你这个窦鹌鹑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平时也没见花懋给你献慇勤,你说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谁?” 窦暄平日里就跟他的外号“窦鹌鹑”一样,在汀州这个官场上从来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今日却敢跟谭骏呛声,如此反常,谭骏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啊窦鹌鹑,你既然认为不是花懋,那你想说是谁?” 谭骏双眸一眯:“……是我?” 他忽然回头,看向坐在上首处的吕世铎与孟莳:“还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门里的小官们根本不敢吭声,一个二个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窦暄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又成了那副鹌鹑样子:“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 但谭骏哪里肯放过他:“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又是什么意思?窦鹌鹑,难不成以往是我小瞧了你,我看你……” “够了!” 忽然一声暴喝。 谭骏被吓了一跳,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只见那位从夜里见到陆雨梧尸身时起便一直沉默的巡盐御史吕大人铁青着脸,冷冷地睨他。 堂内死寂。 孟莳在旁,松弛的眼皮抬起来,他看向身边的吕世铎:“吕大人,我晓得陆公的孙儿没了,还是在咱们这儿没的,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吕世铎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莳言辞温和极了,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当下要紧的,是要找出杀害陆大人的真凶,谭骏的话也没说错,花懋是有嫌疑,审是要审的,还有其他有嫌疑的,也都要一一审过,不审,怎么查下去呢?咱们总要给皇上一个说法啊。” “还有,” 孟莳双手撑着一根拐杖,看向站在那儿的窦暄,他浑浊的眼将窦暄不着痕迹地审视一番,“陆知州遭遇不测的事,我已经命人送信去南州禀报布政使大人,还有,眼看盐商又要运粮了,这是大事不能耽误,窦州同是州署衙门里的,你来暂代知州行事最合适。” 说着,孟莳顿了一下,他看着窦暄:“此事,我也已经在信中与布政使大人提了提,想来用不了几日,南州那边就会有信儿过来。” 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死了,此事一日之内很快传遍整个汀州城,因为还没有查出真凶,所以暂未设下灵堂,只停棺在后衙房中。 白日里几位盐商纲总都过来了,其中没有花懋,因为他如今嫌疑缠身,已被押入大牢审问,但剩下这些纲总们谁也没有进到后衙中去,陆青山以暂未设灵堂的借口将他们都挡了回去。 入夜,停棺的房中只有一盏孤灯,那茸茸的灯火映在窗上,陆青山作为陆雨梧的忠仆,此时已领着人往大牢去看着窦暄审案,因而房外只有几个衙门差役守着。 “这小陆大人,没来之前,所有人都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名差役打着哈欠,低声跟身边人说着,“哪知道他刚来就死在这儿了!” 另一名差役不由啧声:“谁说不是呢?那些盐商老爷还捧着他,官老爷们又盯着他,哪知道这么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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