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点头,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抚奏报燕京,言反贼康荣虽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拢剩余残兵,领军有方,军纪俨然,又善游击,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踪极其诡秘。” 军纪俨然? 细柳扯唇:“你所说的,果真是罗宁山上那群人?”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贼,在枣树村的崖洞中与细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几个?大多不过是仗着手中兵器欺凌弱小罢了。 “如今看来,他们的确与永西巡抚奏报上所言相去甚远。” 陆雨梧话至此处,他忽然静下来。 细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无论是陆雨梧还是她,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怀疑这一间尧县衙门不够干净,可这一封反贼的家书却犹如一颗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浅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层骇浪不说,竟还深不见底。 永西巡抚敢在送往燕京的奏报上扯谎,这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总督府吗?可总督府为何要放过这些反贼残兵,更为他们枉造声势? 从陆雨梧房中告辞,今日秋阳好,细柳一眼看见花若丹在对面廊上坐,她着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罗裙,梳堕马髻,簪白玉镶金梳背,虽衣着打扮很是素净,却也难掩其风姿绰约。 许是听见步履声近,花若丹抬起一双眼来,淡露笑容,“细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细柳明知故问。 花若丹点头,“有些话想与先生说。” 细柳仿佛猜中她要说什么似的,“你暂时不想走了?” 花若丹闻言一顿,片刻才道,“看来陆公子都告诉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吗?” 细柳说。 花若丹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深秋的日光虽看着暖,但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她点点头,说,“是,承蒙先生照顾,自南州来此地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无恙,若丹心中感激。” 细柳静看她片刻,这位庆元巡盐御史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从初见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陆雨梧先是帮我作证,如今又对罗宁山反贼之患一管到底,她观察良久,终于肯信他的确是一个可以相托实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仅有一条命,也仅有上京这么一条路可走,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细柳说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摆脱我们,而是想给自己再添一重保护,毕竟陆雨梧身份尊贵,她若能在我们与陆雨梧两方之间求得庇护,知鉴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从南州来的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她始终警惕,也始终在权衡。 细柳平静道:“她很聪明。”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惊蛰道。 “若我此时不顺着花若丹的意思,难免会引人猜疑,”细柳垂下眼睛,缓缓道,“我们在陆雨梧面前只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们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察觉端倪。” 惊蛰听罢,叹了口气,“那看来咱们只能跟他一道走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细柳侧过脸,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们与他一道,实则是我们捡了便宜,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秋阳朗照了大半日,尧县城楼上那颗头颅血都流尽了,快到黄昏,大片的夕阳余晖被阴云掩盖,隐隐又有要落雨的架势。 陆青山从外面回来,入了内室便俯首道:“公子,驿馆从县衙接了札子,有马往定水县去。” “这是给他的上官报信呢。” 陆骧说。 定水县就是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赵知县的上官么? 陆雨梧没说话。 陆青山又道:“还有,公子,乔四的二姐想见您,说有话告诉您。” “快请。” 陆雨梧说。 门外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她跟乔四儿一样举止局促,到帘内听见陆骧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见礼,便又赶紧起来行万福礼,“乔香儿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坐吧。” 陆雨梧看她坐下,才问,“乔四有话为何不亲自来说?” “四儿他说他赶着出城,让妾来跟公子您说,他明白您的打算,这便去办差了。”乔香儿如实说道。 “什么打算?” 陆骧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您交代他什么了?” 陆雨梧心中生异,站起身,“你过来时他们可走了?” “还没。” 陆雨梧听罢,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拦下乔四。” “是。” 陆青山带上几个侍者和乔香儿走了。 “公子,怎么了?” 陆骧见他们一行人出去,才问。 天色沉闷,有些发灰,陆雨梧叹了口气,“乔四大抵是听了我今晨说的话,所以才去罗宁山探听虚实。” “那种贼窝子……他就不怕有去无回?” 陆骧真是对那小子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飘了一点冷雨,细柳临窗而立,看见草木飘零的月洞门处有一行人近了,他们风尘仆仆,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色此时又暗了些,细柳没太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观其身形颀长,气宇轩昂,门内陆雨梧忽然走出来,淡青的衣摆拂动。 年轻公子剑眉星目,一身玄锦银流水暗纹圆领袍,腰束白玉鞶带,在阶下站定,笑唤: “陆秋融,你多大人了还逃家?”
第25章 立冬(五) “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他微微一笑,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姜变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4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