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些反贼自此盘踞罗宁山,再往后便是横行乡里,四处作恶,我又往定水县去了几封信,上官却依旧只说罗宁山反贼不敢攻尧县县城,令我暂且安抚百姓……” “依你所言,永西总督侯之敬养寇一事,一切因果全在你的上官知府,而你全不知情?”姜变笑了一声,“赵大人,你前日命人往定水县送的札子是你那个师爷写的?他文采不错,在这小小尧县给你这个二百五润色一些马屁话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赵知县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子瘫软,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殿下!臣只是小官一个,实在无法违背上官啊!俗话说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呐!上官如何说,我便只能如何做,若我不听不做,少不得落个被人穿小鞋的下场,丢官事小,若是祸及全家……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省吃俭用将我抚养长大,又撑我十年寒窗的老父老母?” 赵知县哭道:“臣不过小小县官,真的是谁也开罪不起啊!” “你是小官,” 帘内忽然有另一道如玉磬般的声音响起,隐透一分疲惫,“可在你之下又有多少小民?他们世代在此,一生都不见得会离开这里,因而举目所望,也非是远在燕京禁宫中的圣上,而只有你这位父母官。” “你官场上难做?” 那声音再度落来,“私放康二一事,难道不是你赵大人与何流芳的生意?你不曾收过他的银子?你为贿赂上官私设杂税,刮得枣树村一村人年年忙到头来,亲手种的粮食吃不上一粒米,只能以山中蓬草为食。” “你吃过蓬草吗赵大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什么难做,” 那只瘦削修长的手掀开帘子,那换过了一身衣裳的陆公子以一双清淡的眸子看着他,“一县百姓之生死,都不过是你赵大人的生意。” “我……” 赵知县嘴唇哆嗦,满头满背的冷汗,他几乎不敢正视陆雨梧。 “行了赵腾,你那师爷不愧是自你上任就跟在你身边的,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忘了不要紧,他心里可有本账。” 端坐在椅子上的姜变开口道。 赵知县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师爷刘劝之定然是已经将什么都招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二位贵人面前,全都不是秘密了。 赵知县面如枯槁,呜呜地哭:“罪臣该死!” “吾问你,” 姜变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陆雨梧身边,他一双眼盯住赵知县:“谭应鹏谭将军在你尧县出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罪臣……” 赵知县仰面望见五皇子殿下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谭将军的死,罪臣实在不知内情!实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变冷笑,“赵腾,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殿下明鉴!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个中秘辛,上官他又岂会告知于我?此次谭应鹏将军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赶紧奏报上官,是他复我道,既已有疑犯,当立即结案奏报朝廷!” 赵知县带着哭腔:“谁知陆公子一心为那姑娘作证,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干脆一闭眼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秋融,一来,你也不算得罪陆家,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结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顾忌着陆家也不能对你发作,二来,死的是朝廷重臣,你这里结了案也不见得算数,到了燕京,还有大理寺复查,到那时,若这疑犯经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责任,但若是这案子到了陆家手里,怎么结,结不结得了,都与你没有太大的干系了,到时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吾说得对不对?” 这一番话实在是剖心拆骨,只不过剖的是他赵知县的心,拆的是他赵知县的骨,赵知县浑身发抖,额头紧抵地面,大声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县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来人,摘去他乌纱帽,暂押牢中。” 姜变一抬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将赵知县的官帽取下,抓住他两个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宽恕!求殿下宽恕!” 赵知县哭爹喊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月洞门外,方才渐渐隐去,姜变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这赵腾结案,只怕是侯之敬那个老小子的意思。” 陆雨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陆骧脸色惨白,之前摔断的腿还没好,今日又骑马摔到火堆里,烫伤了手臂。 陆青山才给陆骧上过药,又将陆骧使过的短火铳擦干净放回匣子里,那本是陆阁老给陆雨梧防身用的东西。 “你哪里来的金羽令?” 陆雨梧冷不丁地问道。 姜变说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给我的,她说是那细柳姑娘要她带给我的,也多亏了这金羽令,否则我还真调不来这么些人。” “细柳?”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丝惊诧。 “是啊,” 姜变说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渐黑,“这一天下来真是乱得很,我还没有个机会问问你那位朋友金羽令为何会在她手里。” 对面房门紧闭,竟无一灯。 陆雨梧与姜变从房中出来,陆青山先行到对面廊上去敲门,却无人应,反倒是回廊尽头的那道门开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发白。 “花小姐。” 姜变与她目光相接,见她要行礼,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惊蛰小兄弟伤势如何?” “大夫说他伤重,清理伤口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还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细柳可在你那边?” 陆雨梧问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来还不曾见过细柳先生。”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声音隐约落来细柳耳畔,室内昏黑一片,她听不清,眼皮沉重得厉害,她一身气力仿佛已经用尽了,连脑中都变得混沌。 “砰”的一声,似乎门开了。 有人掀起帘子,又有人捧灯而来,她勉力半抬眼皮,那橙黄的,茸茸的灯影铺来,她一瞬又嗅到那种隐隐的,细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挟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进波涛汹涌的水中,水声滔滔,渔灯在一条乌篷船上胡乱摇晃。 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陆雨梧循声看去,一片昏黑浓影里,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脱,连双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么躺在一张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陆青山扶灯跟上,灯火驱散阴影,那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就仿佛是流火燎过她的皮肤,她眼睫几乎一颤,喘息声重。 “细柳!” 陆雨梧忙唤。 她听不清,只觉潮湿的湖水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种冰冷的烟粉味猛烈地挤压她的心肺。 渔灯在晃。 一道声音在叹:“孩子,你谁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细柳!” 陆雨梧见她脊骨绷紧,像被人扼住喉咙般用力喘息,脸色苍白竟有些发紫,她眼皮紧闭却不住地颤动,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线,陆雨梧看向陆青山手中的灯:“灭灯!” 陆青山立即吹熄了灯烛,花若丹见此,便道:“先生应该是喘症发作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喘症?” 姜变立即让李酉他们开窗,秋风随着灯影月辉一道落入室内,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惊异,“身患喘症,竟还能习得这一身武艺?” 不断晃动的渔灯灭了,可潮湿的湖水围困着细柳,那只手的主人说:“认命,就是你的命。” 细柳手指蜷缩一下。 窗外光影落来她侧脸,陆雨梧似乎看见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缕青紫的颜色,飞快掠入她颈间。 陆雨梧视线随之往下,见她颈侧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来一点白色粉末,他凑到鼻间一嗅,冰冷的烟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他立即从她腰间搜出一个瓷瓶,瓶塞一打开,苦涩的药味袭来,他倒出来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见她吃过的那种。 那道声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声挤压胸肺,天旋地转间,她想,凭什么?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动,陆雨梧没有听清,他凑近的刹那,她的手却颤抖地摸向腰侧。 “我定。” 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这两字,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闪烁而来。 姜变脸色一变:“秋融!” 陆雨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细柳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不同于那只几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睁开眼,满腔严寒杀意骤然遭遇面前这一双点染春晖,犹带关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细柳刀薄光凛凛,就横在她与他之间,陆雨梧忽然伸手稳稳扶住微微晃动的椅背。 如同一个持桨的人倏尔稳住茫茫湖上那条随波乱晃的乌篷船,渔灯早就灭了,她发觉自己不在水里,在船上。 溶溶月辉在他身后, 他手指间捻着一颗乌黑药丸,对她说:“吃下去。”
第32章 立冬(十二) 陆雨梧将丸药抵到细柳唇边,她几乎下意识地张口,吞咽,姜变见她手指松懈,任由陆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他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快去倒一杯热水来。” 李酉赶紧出门去取来热水,陆雨梧扶稳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让细柳抿了几口水,回头见花若丹领着那位才给惊蛰看过伤的老大夫进门,他立即站直身体,站到一旁:“还请您老快给她看看。” “怎么不点灯啊?” 老大夫怪道。 陆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他道:“可是于您有碍?” “点吧。” 老大夫还未出声,却听那道沙哑的女声忽然落来。 陆雨梧看向她,她仍闭着眼,他转过脸:“青山。” 陆青山立即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捧来放在桌上,老大夫一边卷袖伸手去探细柳的脉,一边观看她的脸色。 花若丹用水浸湿了帕子再拧了拧,走到细柳面前来替她擦满额的冷汗,发觉她的脸色只余苍白,没有泛紫了。 “姑娘这药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细柳随身的丸药,随后道:“只不过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应该就是这种烟粉味诱发了你喘症发作,如今你的喘症还算轻微,但若继续习武,只怕会加重啊。” 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细柳并非第一次听,她哑着嗓子:“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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