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寻她。” 陆雨梧起身。 小雨连绵,晨间浓雾潮湿。 天色尚且没有亮透,一队人马挤在山下的村落里,他们约莫有数百人,浸过桐油的松明在细雨里燃烧,照亮一张张陌生脸孔。 “这地方怎这寡水!” 一个皮肤较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个人也不见,康二哥,他们难道迁走了?”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鼻骨低,肤色发黄,身材矮小,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烟,火星子在铜管里发亮,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缓缓摇头,“原先咱们谁不是个良民?他们这点伎俩,你难道看不出?” “要真是迁村,这东西他们怎么会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种从他指缝中落到泥泞的地里:“阿勒,我们冒雨翻山走夜路过来,如果空手回去,大哥会不高兴的。”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找他们出来。”
第7章 霜降(一) 山间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细柳一手扶臂疾步穿行林中,衣摆擦过枝叶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淌落。 倏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细柳眉梢微动,摸向腰间的刹那,她一个转身抽刀。 雨珠如粒,在刀刃上碰出清澈的声响,少年青衫湿透,尚还有些气喘,他垂眸盯住面前沾满雨露的剑锋,又看向细柳,“细柳姑娘这便要走?你的伤……” “我已无大碍。”细柳打断他,收刀入鞘,扶住左臂。 陆雨梧抬起眼,林间铺开散碎冷光,照见她弯眉如黛,两颊苍白,山间湿雾里,她乌黑发髻间银流苏微晃:“我与陆公子并不同路,便就此别过。” 雨珠积在眼睫,陆雨梧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刀,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与姑娘便在此分道。” 他抬手递给她斗笠,“你走错了方向,听村长说从这里下山只有一条荒芜野径,即便是下去了,底下也横亘着一条青带河,并无去路。” 他抬手指向一侧,“走那里下去可通石径。” 细柳微怔,片刻后,她接过斗笠,颔首,“多谢。” 陆雨梧不言,等她转身融入雨雾之后,也没多做停留,很快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四下昏暗。 而林间草木丰茂,周遭唯有细雨沙沙作响,潮湿的水气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 “啪”的脆响自脚下传来。 陆雨梧皱了一下眉,低头一看,将将被他踩断的荆棘干枯沾着些许暗红,但他的目光却蓦地挪向脚边,忽而一顿。 他方才路过此处时,似乎并没有这一地的残枝荆棘。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截油绿松枝来细看,见断处的切口似乎较为整齐,像是被利器劈砍所致,他立时伸手拂开地上的树枝,错乱的泥泞脚印映于眼底。 一双紧接着一双。 陆雨梧细看印子里的积水,手指探入摁了一下,积水并不重,他余光瞥向巨岩底下,草木摧折,不论是树干,还是岩石都有明显的划痕。 明显是攀爬过的痕迹。 心底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雨梧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山上一望,那上面只有一个崖洞。 细雨如丝,他隐约在苍翠茂林中窥见远处几点晃动的火星子。 瞳孔微缩,陆雨梧起身,迅速往上跑去。 闷雷破空,闪电将阴云撕开裂口,雨势陡然转盛。 “秀儿你听话,藏好了千万别出来!” 张阿婆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将孙女儿塞进干草堆的缝隙里,只听一记重响,她回头看见那一柄长刀血淋淋的,老村长倒在地上,后脑已经凹陷一块,汩汩地往外冒血。 “爹!” 陈安扑上去,但老村长在他怀里抽搐几下,瞪大一双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偏,断了气。 陈安满手都是老父的血,他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脸,一双憋满泪意的眼眶赤红,“你们这些畜生!” 抓住手边一块石头,他猛地起身朝前,一个身形高大的贼匪立时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陈安扑倒在地,只听“噌”的一声响,一柄刀落来,刹那削下陈安的右耳。 “啊啊啊!” 陈安痛得大叫。 那弯刀一转,刀背勾住他的颈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脸色阴沉,他正是那康二哥手底下的阿勒,“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全村的钱米可都在这儿了?就这些?” 陈安痛得剧烈,双目涣散,颤抖着唇,“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报应?” 阿勒冷笑一声,“什么报应?如今这光景,早送你们去了那极乐之地,便再也不必在这世上白白苟且。” 话落,弯刀翻了个面,刃入血肉。 血溅了已经死去的老村长满脸,陈安被他们随手扔下,几人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盯住石室中的张阿婆。 因为阿婆挡在前面,阿秀并没有看见石室外面的情形,但只听声响她就吓得浑身发凉,透过干草堆的缝隙,她看见阿婆身子晃了两下,紧接着,忽然抄起一旁的柴棍,颤颤巍巍地冲上去:“你们这些天杀的!” 冰冷的刃狠狠穿透阿婆的腹部。 阿秀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往下。 “阿婆!” 阿婆的叮嘱忘在脑后,阿秀禁不住失声哭叫。 她扒开草堆,冲出去。 她的阿婆倒在地上,身上,嘴里都是血,阿秀一点儿也不敢碰她,只能哭着喊,“阿婆……” “秀儿……走……” 张阿婆一张口,血汩汩地淌,见那缠黑布头的人扬刀,她咬紧牙,翻身将阿秀压倒在地,阿秀抬起泪眼,那刀刃正落下来。 阿秀一下紧闭起眼。 却听“锵”的一声,她睁眼看见那人的刀锋落偏在了她与阿婆身侧。 阿勒不防自己的后腰被人重击一下,他吃痛一声,见自己的刀落偏了地方,他立时与身边的几人回头,却不料一捧草木灰扑面而来。 陆雨梧趁此机会绕过他们,去扶张阿婆与阿秀,但那阿勒虽双目虽模糊,却循声劈来一刀,陆雨梧躲闪不及,臂上被划了一道。 又是一刀横劈过来, 陆雨梧俯身去护张阿婆与阿秀,而忽的一道银光闪过,只听得一声痛叫,他转过脸,正见那人持刀的手腕已被一枚银叶刺中。 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而至,如一缕风扫过数人身侧,在陆雨梧与阿秀祖孙两个身前站定,斗笠边缘滴答着水珠,她侧过脸来,剔透的耳坠轻晃,“你不要命了?” 陆雨梧一张明净的面容此刻沾着些灰痕,衣摆满是泥污,凌乱的几缕浅发落在脸侧,明眼可见的狼狈,他将阿秀与张阿婆护到身后,抬眸与细流相视,惊魂未定,正欲启唇,却见那阿勒抹了一把眼睛,暴怒似的,大声喊道:“来人!都给我过来!” 陆雨梧见细柳立时转头,抽刀的清音一动,刀锋冽冽寒光。 不过片刻,在崖洞另一头的二十多个贼匪朝石室这边聚拢过来,阿勒抬起红肿的眼,视线在那一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男女身上来回,他忍疼拔出腕上的银叶子,发号施令,“杀了他们!” 贼匪们一拥而上。 细柳单手抽刀,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个腾跃,一刀劈下。 这些半路出家的贼匪多是凭自己一身的蛮力与手里的兵器,没几个会什么身法,众人一鼓作气冲上前,却被细柳一刀劈得散向两边。 一人横刀砍来,细柳迅速侧身躲开的同时,刀锋向上重击他虎口,他兵器落地的瞬间,细柳一跃而起踩在他后背,挡开迎面而来的几柄刀,扬手割破几人的颈子。 她手中刀再往下,刺穿脚下之人的后背。 再抬手,鲜血迸溅,惨声连连。 细柳身形灵活,犹如鬼魅,十数人不但一时难以近她的身,还反倒被她逼退至石室外,阿勒眼见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心中惊骇,看准了几人正将她缠住,阿勒立时提刀杀去。 “姑娘小心!” 陆雨梧看着她身后。 细柳闻声回头,斗笠被迎面的刀锋劈落。 她一个后仰,刀柄顺势重击身侧一人的胸膛,闪身躲开阿勒,刀落入左手,刺穿另一人的腹部。 阿勒又是一刀劈向她。 细柳抽刀往上与之一抵。 阿勒是会些拳脚的,自跟着都老与康二哥起义为匪以来,他自然也是杀过不少人的,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迎上这女子的一双眼,他竟有些胆战心惊。 阿勒假作攻势,刀往下一压,却又忽然抽身,大喝一声,“快走!” 他率先往洞口跑去。 细柳手中银叶飞出,跟在阿勒身后的几人倏尔倒地,阿勒回头,正见那寒光迎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忙抬刀去挡。 堪堪接了几招,阿勒终落下风。 一个不察,他被细柳踢中腹部,身形踉跄倒下去,细柳一刀挥下,他握刀的手被削断两指,同他的刀一同落地。 血流如注,阿勒捂手惨叫,他转身仓皇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 细柳抬腿一踢脚边的刀,刀锋正中阿勒的后背。 外面细雨绵密,阿勒趴在洞口一动不动,身形挡住了整片天光。 石洞中忽然静谧下来。 片刻,陆雨梧见细柳进来,她手中握的那柄形如柳叶的刀几乎占满了血,被陆雨梧放到石床上的张阿婆艰难地呼吸着,她看着细柳走近,眼皮跳动一下,“求你,” 她抓着陆雨梧,嘴里因有血而声音含混,“求你们,带秀……走……活着……” 石壁上油灯在燃。 细柳垂眼,石床上一件黛紫的衫裙叠放整齐,破损处也都被细心缝补,洗得干干净净。 “您放心,我们一定带阿秀走。” 陆雨梧紧握住她粗粝的手。 张阿婆强撑着的这口气忽然就散了,阿秀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阿婆,阿婆还睁着眼,却一动不动了。 陆雨梧松开张阿婆,他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再抬头,石室外,老村长父子的尸体之下,鲜血蜿蜒。 灯火所见,满地死尸。 熄灭的火堆旁,几个孩童双目圆睁,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惧。 陆雨梧才起身,余光瞥见细柳身形一晃,他立时上前去扶,却不防她的后脑触到他臂上的刀伤,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却拧眉强忍住痛。 她的衣袂被鲜血浸湿,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尽数开裂的缘故。 “山下还有一批人在,他们若等不到这些人回去,必然要上来搜山。”细柳头痛欲裂,眼前模糊,她不该管这桩事,她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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