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
第48章 大雪(五) 一夜风雪止,整个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浓浓寒雾当中,曹凤声一夜没合眼,在建弘皇帝身边守到天亮才从干元殿中出来,领着一行宦官疾步赶往内阁。 内阁有几座小楼,中间最为富丽宽敞,为阁臣日常办事之所,议事厅中设孔圣人木主牌位,东西两侧为诰敕房,是负责起草和缮写诏令之处,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几间卷棚给内阁各处的帮办书吏用。 曹凤声走上游廊,议事厅内首辅陆证已在领着几位阁臣议事,他一进去,厅中话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诸位阁老,” 曹凤声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见礼,道:“圣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礼部尚书蒋牧闻言,一下起身。 “是,” 曹凤声说着,他抬眼对上陆证的目光,随即高声道:“圣上口谕。” 门外寒风呼啸,陆证与其他五位阁臣纷纷上前要跪下,曹凤声立即道:“诸位阁老不必跪听,圣上说了,只让奴婢带个话儿来,主持修建护龙寺的人选诸位不必再议,此差事便交给五皇子殿下。” 寒风迎面刺来,几人衣摆翻飞,陆证几乎一震,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曹凤声那副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也不管阁臣们是怎样的反应,他将口谕带到,便要告辞。 “咱们才定了吴永甫,怎么陛下又忽然要换成五皇子殿下?” 蒋牧站直身体,与左右说道。 “是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心中立时有了份计较,朝廷修建护龙寺的初衷是当今皇帝陛下病笃,钦天监想以此国寺护得天子命脉,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给五皇子,难道皇上真的属意五皇子…… 冯玉典思及此,立即抬头朝陆证看去,只见首辅脸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好,他正要关切一声,却见陆证忽然追着那曹凤声的背影出去。 陈宗贤默然地看着陆证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几分匆忙,内阁里除了他与陆证以外,拢共就四位阁臣,他们这几年还是第一回 见首辅追着那阉宦出去,谁都是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回事。 “陛下昨日才见过苗医,今日便有所好转,陆阁老已有几日没见过陛下,细问问也是应该。” 说话的是蒋牧,他一把胡须青黑发亮,一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茬带过,往黄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属意五皇子殿下主理护龙寺修建事宜,后头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们没别的事要议了?” 哪里就无事了,只要大燕朝廷还在,内阁里就一日一日地堆满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户部侍郎王固平日里就厌极了蒋牧的做派,不由拿话刺道:“修国寺只是工部的事么?如今国库也闹灾荒,又是军费,又是赈灾款,哪里少得了银子使?都只管嘴一张,以为户部是个聚宝盆,能凭空生出银子使,多少难处说出来,也没个人听!” “听,” 蒋牧也不惯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齿,“咱们不都长着耳朵么?怎么不听?不能听的那是下酒的猪耳朵!你王大人这么会哭穷,怎么不去钦天监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双眼一瞪,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陈宗贤忽然开口道:“二位,莫作无谓之争。” 陈宗贤一向是个称职的和事佬,他籍贯在庆元的江州,江州与南州、汀州共为盐业之乡,历来有“白?之洲”的美称,而前任首辅赵籍便出身庆元,他又曾是赵籍的门生,而如今内阁当中除了那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刑部尚书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蒋牧与冯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莲湖洞书院。 陈宗贤虽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不为蒋牧与冯玉典这两个陆证的忠实拥趸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贫苦居,待人谦和,实乃清流典范,这二人也都不曾与他为难。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 陈宗贤说道,“但再难,也绝不能怠慢了修建国寺之事,事关圣上的龙体康健,咱们身为人臣,这国寺即然已经决定要修,那咱们便都别再有二话。” 门外风重,吹得厅里大铜盆里银条炭火越发烧红,外头游廊底下,陆证与曹凤声立在一处,寒风灌了二人满袖。 “阁老,何必出来,风太大。” 曹凤声说道。 风吹起陆证花白的胡须,他看着曹凤声,张口:“圣上……” 曹凤声垂下眼帘,淡笑了笑:“圣上金口玉言,说这话儿的时候他是极清醒的。” 说罢,曹凤声朝陆证微微低首,随即转身领着一帮宦官出去,陆证独自在寒风里站了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走上游廊。 议事厅中几位阁臣正在商讨修建国寺的用度,户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冯玉典争得脸红脖子粗,那位陈次辅又在温声慢气地从中调和。 他们的声音裹在这清晨的风里,杂乱无章地跳跃在陆证的耳边,他在门外站定,迎面是大铜盆里的热气,满背是冬日的寒凉。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姜变便正式领了修建护龙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姜变总算见到了陆雨梧。 “这些天你比我忙,若没有这趟公事,我只怕还见不到你。” 姜变打趣道。 陆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万机,而我一个临时钦差,过不了几日也就卸任了。” “少来,” 姜变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为崇宁府匠人村的事吧?他们不肯跟这些流民一道修建国寺,在路上闹事拦你,我都听说了。” “但说到底,他们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姜变说着看向他,“历来修缮国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够,都是他们自行从外面招人进来,但若无上官的默许,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说到底都是一桩生意,工部里有人想赚油水,他们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无事多年,却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盘,户部里有人因为赈济流民的那一批粮米恨你,工部里自然也有人因为你将这些流民划入修建国寺的工棚里来而恨你。” “我知道。” 陆雨梧点头。 “要说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变又说道。 “但事总要做,” 陆雨梧倒了一杯茶给他,“工匠们用的散茶,喝吗?” 姜变说得有点口干,也就接来抿了几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别憋着不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陆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说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姜变一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搁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国寺既是我的差事,那么我便绝不容许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该给他们的工钱要给,绝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该出的银子,谁也别想虚报。” “多谢了,修恒。” 陆雨梧朝他点头。 外头正陆陆续续地运来许多木材,杂声不断,姜变在桌前坐下来,看着他道:“不过秋融,你卸任钦差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姜变挑眉:“你差事办得好,想来父皇心中亦对你有所期望,难道你不趁热打铁,就此入仕吗?” 陆雨梧一顿,他顷刻想起那夜祖父对他说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没有一句话可以这样令他心头血热,但整个陆家已经扛在祖父一个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那样老了,还要为所有人遮风挡雨。 陆家只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参天之木。 “不,” 陆雨梧垂下眼帘,寒风入帘,他衣袖猎猎,“修恒,办完这趟差事,我便回无我书斋。” 姜变一愣,他看着陆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风大得很,一整天下来几乎吹干净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湿痕,天色暗下来,细柳独自一人行走于山野,草木被山风吹得婆娑起舞,她鬓边浅发乱飞,擦着她的脸颊。 经过水声激荡的蟠龙瀑布,细柳取干净身上的银饰,悄无声息地潜入山中洞府,避开巡夜弟子,她进入龙像洞中。 洞中长幔随着阴冷的风而胡乱卷动,那一张长榻上并无那位老山主的踪影。 他不常在紫鳞山,是紫鳞山中最为神秘的一个人。 洞中藏书万千,但细柳的目光从中睃巡片刻,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长幔,整个人借力一荡,双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跃上石栏。 上面这一层亦是一间幽谧的石室,她拂开一帘又一帘的幔子,紫如密鳞般的石壁之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的木格,其中摆满了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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