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贤定定地看着他。 刑房内炭盆烧得通红,火星子辟啪迸溅,王进神情平静,迎着他的目光:“纵然官府抄家,我亦有一大笔积蓄不为人知。” 他咳嗽几声,喉音浑浊:“我那个贵妃姐姐去年走了,这身死罪脱无可脱,我亦不再奢望,我愿将所有奉上,只求您留我一个血脉,一个就够。” 相似的话,陈宗贤似乎也曾听谁说过,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上冲,火星子扑开来,他冷冷睇视着王进。 “陈阁老奉旨审案,大将军您不能进……” “哎大将军!” 谭应鲲毫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叽叽喳喳,大步闯入刑房之内,适逢陈宗贤转过脸来,二人目光一接。 “陈阁老。” 谭应鲲面色清寒,朝他拱手。 “大将军是刚回京?” 陈宗贤看他浑身雪气,“这么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谭应鲲站直身体,一双锐利的眸子在那刑架上的王进身上一睃:“自然是来探望这位知鉴司前指挥使大人。” 陈宗贤没听说这二人有什么交情,一时正摸不着头脑,却不防谭应鲲忽然抄起挂在一旁的一只鞭子,他这个做大将军的臂力非常人可比,就这么扬鞭的一瞬,陈宗贤都感受到了那股拂面而过的劲风。 “谭将军不可……” 陈宗贤话只说了一半,鞭子便重重抽在王进的身上,这份力道之大,立时整个刑房内充斥着王进要撕裂喉咙般的惨叫声。 接连几鞭子下去,王进痛得脊背绷直,仰起来一张脸,双目几乎血红。 “谭将军!快住手!” 陈宗贤连忙伸手去拦,可谭应鲲手劲儿太大,又是一鞭子下去,陈宗贤被他手肘一掼,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撞上墙面。 谭应鲲一把扔了鞭子,回头看向陈宗贤:“对不住了陈阁老。” “谭将军,这是诏狱!” 陈宗贤眉目一肃,他站直身体,“不论你与这王进有什么私仇,也不该在这里胡乱动用私刑!” “私仇是没有,” 谭应鲲走上前去,拨开王进脸前的乱发,见他双目充血,痛得脸皮不断抽动,“老子在西北钻沙御敌,这位王指挥使则领着庆元那帮盐官醉生梦死,多少年没见了,瞧这家伙吃得脑满肠肥的,叫那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西北狼见了,一定馋得流口水。” 他言语之间自有一种武将的血腥气,陈宗贤实在不喜欢这些粗犷的武夫,但听得谭应鲲这番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陆证主持推行的修内令中有一条法令,为补充战事军需,朝廷开放盐引,盐商若自发往西北送粮,即可获得朝廷签发的盐引,凭盐引获取官盐售卖。 靠着这条法令,这几年来西北边境军粮短缺的局面得到了缓解,更有盐商在边境屯垦开市,使得边境一改从前的荒芜,隐有热闹之象。 但今年愿意运粮的盐商太少了,只因庆元倒卖官盐之乱象愈演愈烈,拿正经盐引的盐商的生意被那些四处乱窜的私盐贩子挤占了大半,既然不用盐引也能拿到盐,谁又在乎那到底是官盐还是私盐呢? 今年开春的时候谭应鲲吃了个败仗,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粮食补给不够,行军速度深受掣肘,但建弘皇帝并未怪罪,依旧让他做这个西北大将军在边境统兵。 “好了谭将军,” 陈宗贤心中百转,他面上沉着了不少,“庆元盐政败坏,圣上已严令整饬,这王进定是死罪无疑,你这几鞭子下去,要出的浊气也该出了。” “还有,” 陈宗贤顿了一下,“令弟之事我亦颇为惋惜,只是逝者已矣,听说府上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谭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却先到这里来泄私愤,实在欠妥。” “床前尽孝,我还有的是时间,”谭应鲲一把松开王进,回过头来,“但是泄私愤这件事,我若不抓点紧人就死了,到时还得去刨坟,陈阁老你说是吧?” “……” 陈宗贤实在不爱跟兵痞说话。 这夜仿佛格外漫长,风雪来势汹涌,拍得窗棂乱响,惊蛰裹着被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压到屁股的伤处,痛得他一下清醒过来。 屋子里昏黑一片,惊蛰趴在床上暗骂那个叫雪花的苗地少女,也不知道是什么蛇,牙口也太好了点,哪怕他涂了药,屁股也还在肿痛。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砰”的一声,哪怕有风雪遮掩,但惊蛰耳力敏锐,他立即起身点亮烛台,推开门,霎时风雪扑面而来,冻死了他所有的瞌睡虫。 他抬目一望,藉着透窗而出的烛火,隐约看见院中已覆了层薄雪,雪地里似乎躺了个人,他立即跑过去。 “细柳?” 惊蛰骤然一惊,他立即俯身去扶她,她冷得像个冰雕,意识全无,一张脸苍白得可怕,任惊蛰怎么喊她也没有反应。 对面屋里的来福却被他的声音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见惊蛰已经背起来细柳,他大惊:“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去烧热水!快去!” 惊蛰匆匆对他说了声,便赶紧将细柳背到她房中去。 点亮几盏烛火,惊蛰回到床前见细柳颈间竟有青紫色脉络隐隐鼓动,他当即明白过来,她这是犯病了。 他赶紧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捻到细柳唇边,可她齿关很紧,非只如此,她浑身几乎都是紧绷的,整个人如一只僵直的木偶,鬓发里融化的雪水浸湿她的浅发,顺着耳侧滑落。 惊蛰费了好大劲才将药丸塞入她唇缝中,他急得满头汗,却没来得及擦,见来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他立即放下床帐,然后走上前去接来水盆:“你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来福一头雾水,但见惊蛰盯着他,他也就转身出去了。 惊蛰将水盆放在桌上,才将帕子往水里一浸,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不由骂骂咧咧:“这小胖子烧个水要烫死谁?” 掀开床帐,惊蛰见细柳蜷缩着身体,那种青紫的脉络几乎蔓延到她耳侧的疤痕处,他心中一凛:“怎么这回这么严重?” 这种怪症,惊蛰看细柳发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厉害,很少显露这种诡秘的痕迹,而一旦有这样的痕迹显露,她的病症总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他用热的巾子胡乱在细柳脸上擦了两把,又热敷了一会儿她冻得冰冷的手,这才取出一根银针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没有血珠冒出来。 惊蛰只好遵照山主给的办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 一滴,又一滴,点在水盆当中。 很轻的声音,却撕扯着细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来,竟连眼睑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仰着脖颈,单薄的皮肤之下筋脉微微鼓动着,仿佛要顺着那种脉络彻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艰难地喘息,却怎么也赶不走窒息的痛楚。 “细柳,定住心神,调整气息。” 一道模糊的,虚浮的声音忽然钻入她昏黑杂乱的梦境,“放松你的身躯,不要与它相抗,那会使你更痛苦。” 细柳觉得这道声音陌生,但她却莫名随着他的言辞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紧绷的指节,她仍旧在一片混沌当中。 模糊的画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说:“细柳刀从不靠气力取胜,纵然你是女儿身,只要练好内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儿皆不能做你对手。” 这声音是严肃的,却又似乎还拢着几分温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鳞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机。” 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抚过她的发顶: “细柳,师父走了。” 那一声叹息响彻她整个混沌梦境,细柳浑身颤抖,血液顺着她眼睑淌下苍白的脸颊,她挣不开满目的血红,只能绷紧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师……” 她嘴角渗血,无意识地翕动。 惊蛰忙用巾子擦去她脸上和耳里的血,低头听她艰难地念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辨清。 师父? 他怎么没听说过细柳还有个什么师父? 惊蛰心中不由生怪。 不过一夜过去,西北大将军谭应鲲回京擅闯诏狱对知鉴司前指挥使王进用私刑泄愤一事传遍朝野。 接下来两三日,陆陆续续便有参谭应鲲的折子递上,礼部尚书蒋牧在炉边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页来看:“陆阁老,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王进他们搅得庆元盐政一塌糊涂,那谭大将军上回吃败仗就是因为粮食的事儿,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找个罪官泄愤怎么了?这些个人,就揪着他这点错处闹个没完了。” 陆证披着一件披风,在桌案后坐:“谭应鲲所为的确欠妥。” 蒋牧与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听见首辅简短一句话,他们二人立即抬头看向陆证,又面面相觑。 “陆阁老,这些折子……” 冯玉典小心地开口。 陆证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嗓音又些浑浊:“圣上这两日精神头很好,咱们该写票签的就写,拿不定主意写的,也都递上去请示圣意。” 正如陆证所言,这几日建弘皇帝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好转的迹象,虽依旧不曾上朝,却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气好,建弘皇帝令宫人打开两扇窗,冬日里的阳光显得很清冽,顺着窗棂铺了浅浅一层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红圆领金线龙袍坐在御案后,底下站着谭应鲲,一旁的陆证则被建弘皇帝特赐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谭应鲲道,“朕听说你母亲因为此事伤心过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经宫中太医诊治后,已经有所好转,”谭应鲲低首道,“至于阿鹏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惊好些年不曾觉得身体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心中难受,但侯之敬已经被斩首,你一回来就跑到诏狱里去翻旧账,听说,你还要刨了侯之敬的坟?” “陛下,” 谭应鲲立即跪下去,“王进之流搅乱了盐政,连带着今年西北边境往来的商人缩减大半,凭着修内令好不容易累积起几年的东西被他们这些人给生生地败了,臣实在有一口浊气难舒!” “修内令,” 建弘皇帝揉捻着这三字,他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陆证,“老师,谭爱卿不愧是你提拔起来的将军,他在诏狱里发的这通火,是为你啊。” 此话一出,陆证心中一凛,他站起身来,抬头迎上建弘皇帝那双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隐含一分笑意,却充满帝王的威压。 “全仰仗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修内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陆证俯身作揖,“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对臣说,您要武将,要足以震慑蛮族的武将,谭将军有今日之功,实因陛下求贤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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