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山点了点头:“是,陈家女儿名苓娘,正是嫁在这孙家。” 陆青山虽知道孙府的所在,却没事先来摸过,并不知道陈苓娘的院子在哪里。 他与陆骧分开去寻,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细柳在檐上抱臂良久,索性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臂,带着他飞身落了下去。 为了不惊动任何人,他们只能自己找方向,陆雨梧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被动地跟着细柳寻了一个与陆骧与陆青山二人相反的方向去。 陆骧与陆青山两个没摸对地方,原路返回却见檐上空无一人,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孙家是很有些家底的,是个实打实的大户人家,家里也是有亭台水榭的,细柳拉着陆雨梧走错了几处,又悄无声息地到了一个院子中。 院中灯盏零星,窗上却映出一片匀净的暖光,细柳与陆雨梧走入檐廊底下,里面传来一道裹着怒火的女声:“都什么时辰了,他还在外头吃酒!我才嫁进来几天,他孙家就敢如此怠慢我?” “小姐您别生气,他们已经去找姑爷了。” 另一道女声带着点怯懦。 纱窗中忽然响起水声,陆雨梧方才只看见里面一道屏风上的衣物,他一下转过身去,里面那女子仍在絮絮叨叨地骂,也不知是不是檐下的红灯笼照的,才对上细柳的双眼,他原本白皙的面容上好似忽然透了点薄红。 他低声说:“我不去。”
第59章 冬至(六) 纱窗隐约映出那婢女的身影,细柳看她到屏风后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声稀里哗啦的,她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挑开一道缝,一把拉住陆雨梧,他却稳若磐石,十分坚决地朝她摇头。 细柳干脆松了他,不过瞬息,陆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凉的东西,随即便见她轻身掠入门内,透过纱窗,他隐约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屏风旁。 他垂眼,发觉掌中竟是她随身的银叶腰链。 来孙府前她就摘下这东西了,也许是不想它在她怀中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以才临时塞到他手里来。 细柳脚下无声,那婢女正在帮苓娘穿衣,另外两个则半倾身子帮她擦发,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婢女们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若没有我爹的帮衬,孙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刻起来,“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好教我娘知道我嫁过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婢女们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苓娘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屋子里也一点不冷清,细柳绕到屏风后,背对着她的苓娘正专心骂夫,几个婢女又都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一心扑在苓娘身上,细柳从怀中取出来那串玉菩提,手掌触摸到一颗颗冰凉匀净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顿。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东西,屋子里昏黄的灯火照得它颗颗晶莹,她眉头轻拧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只见不远处正给苓娘擦发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将菩提串子丢入浴桶当中。 轻微的水声传来,苓娘一瞬回过头去,不防一缕头发还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声,抬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两个婢女见状立即都跪了下去,一声声唤着“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鬓发,抬起头来,浴桶中花瓣浮动,烛影落在水面,她睃巡一眼室内,绣着吉祥花鸟的屏风后好似风动长帘,她看见房门没合紧,外头风声渐紧,吹得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 陆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灯火照不清的阴影里,听见里面那位陈小姐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他立即转过身,却顷刻撞上那迎面而来的人。 她不声不响,一双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着他,低声道:“走吧。” 陆雨梧手中一紧,片片银叶的锋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转瞬之间,细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藉着廊柱一跃,飞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门,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领回来几个家仆,几人抬着浴桶出去,临着月光去往园子里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沟渠里倒水。 听见点莫名的响动,一人藉着月光往沟渠里瞧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月亮照得发光,他不太确定,一脚踩到沟里去。 “你做什么呢?” 其他几人将浴桶扶起来,就见他一脚踩在水里。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态地摸了把脚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悄悄从水中摸出一样东西:“脚滑了,崴了一下。” 几人不疑有他,催促他赶紧一道走。 细柳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态,一个人缩在后面偷偷将手里的东西瞧了几眼,然后一把塞到怀里。 月明风凛,孙府这小小一隅间一时静无人声,细柳看着伸来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银叶腰链,她接了过来,往腰间一系。 “你这银饰很别致,像苗地的东西。” 陆雨梧忽然说。 “有时头疼,听见这声音便会缓解一二。”这便是细柳身上一直戴着银饰的缘故,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陆雨梧闻言不由看向她腰间,银饰凛凛生光,随着她转身而动,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 陆雨梧回头,薄薄一层月华间,陆骧与陆青山踏檐而来。 江州城已经没有什么宵禁,只因遍地都是无家可归的乡民,他们跑到这江州城中来,带来了一场瘟疫,压死了一城纸醉金迷的繁华,蜷缩在没有片瓦遮头的街巷,静静地残喘。 没有宵禁,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鸡鸣狗盗之事便是家常便饭,细柳与陆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个被打破了头的少年横在路中间,流了一大滩的血,已经死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跟他一样僵硬的馒头。 一个破布烂山的老汉手打颤,愣是没将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忽然见到地上映出来几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间一双短刀,再看随侍在那位年轻公子身侧的两人手中亦握剑,他一下软了腿,扑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来。” 陆骧伸手去扶他,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没有一点热气,他颤颤巍巍的,吓得根本起不来。 陆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风,拢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双眼睛还睁着,几乎被雪覆盖。 他开口:“这孩子……” 老人连忙说:“他偷东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挣脱开他的手,披风也不要,也许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余的力气,他这回竟一把就抓出来少年手里的馒头,忙不迭地跑走。 一滩血迹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陆雨梧蹲在原地,抬眸看着那老人蹒跚的背影。 细柳也在看那老者,视线落回陆雨梧身上,只见他将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么!朝廷的赈灾粮呢?官府的粥棚呢?”陆骧不由愤声道。 满城冻死骨,实在太过骇人。 陆雨梧没说话,缓缓起身,忽听身边那道清越的女声道:“夜深了,不如你们跟我走?” 陆雨梧看向她,随即点了点头。 细柳带着他们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却没往对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响了造船堂的大门。 里面出来个人,只见细柳腰间双刀,便恭谨地将他们迎进门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造船堂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大堂中空旷冷清得很,一个硕大的铜造船形灯挂在头顶中央,一盏盏油灯点在那船上每一扇大开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铜雕的一个个船工栩栩如生,共同执掌着一根绳索,扬起一张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灯夺顷刻夺去几人的目光,这时几个人出来,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便无声地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 这不是个普通的造船堂,陆青山与陆骧都觉察到了这几人身上是有内劲,会功夫的。 楼上有好几间房,打开门,里面都很干净整洁,造船堂中的几人点上房内的灯,又送来汤圆做夜宵,从头到尾不声不响。 陆青山与陆骧想在门外守,陆雨梧朝他们摇头:“你们随我奔波,都是会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这个地方……”陆骧觉得这里实在诡异。 “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陆雨梧安抚道。 是细柳的地方怎么了?细柳看着也挺让人不安的,但陆骧没敢说,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这么信任细柳,但也许总有他的道理。 身边的陆青山已经转身往房间去了,陆骧连忙跟上:“哎,你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汤圆?” 陆青山根本不搭理他。 夜更深,陆雨梧一人在房中坐,芝麻馅的汤圆他吃了一颗,一碗都冷掉了,一盏灯烛之下,他捏着羹匙不知不觉地出神。 忽然间,一道敲门声响。 陆雨梧抬眸,隐约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清瘦的影子:“细柳?” 回答他的是推门声,那紫衣女子就在门外,她双手抱臂,一双眼睛看向他:“跟我出去吗?” 陆雨梧一怔:“去哪儿?” “去看看那位江州知州到底在做些什么,”细柳淡淡一声,轻抬下颌,“去吗?” 小雪纷纷,细柳施展轻功拉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过檐瓦,寒风缕缕擦着人的脸颊,两人落在月光之下那屋顶长长的脊线之上。 陆雨梧抬眼看清底下交织的各色灯笼,他立即反应过来:“细柳……” 这是岁寒居背后的烟花巷。 而他们脚下,是这烟花巷中最有名的烟红楼。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看出陆雨梧的犹疑,细柳立在脊线之上,寒风吹得她衣摆猎猎,“但今日你与我潜入孙家的事都做了,此时只是站一站烟红楼的屋顶又算得什么?再者……” 她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少见地挑眉揶揄,“这难道不是你们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随着她的逼近,令陆雨梧更加看清她那双眼睛,他不由后退一步,却一个不稳,身体向一侧倾去。 细柳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来。 陆雨梧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之际却觉轻轻的呼吸轻拂面颊,他睫毛眨动一下,面前女子的这张脸被月华衬得更加苍白而脱尘。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直到她站直身体。 陆雨梧错开眼,耳后几分绯红:“你之前说江州知州,他此刻在这里?” 细柳不言,却轻抬下颌。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烟红楼狭窄的后巷里停了一架马车,墙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头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脚。 此时那道小门一开,两个仆人扶着一个穿着花青色银葫芦纹袍子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双脚被跨过门槛,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个狗啃泥,他却不肯走,撒酒疯似的朝门里喊:“小怜,小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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