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抿起唇,和顾云修的背影无声对峙。良久,还是虞微先败下阵来,泄气似的唤了声:“云修!” 顾云修弯了弯唇,不紧不慢地将手心里的米都喂光了,才转过身拿了帕子擦手,慢条斯理地说:“方才宫宴上碰巧遇见郑将军,随口问了几句。” 虞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可顾云修却偏偏止住了声音,故意吊人胃口似的,不再往下说了。他将擦过手的帕子折了几折搁在桌角,重新坐下,竟打开那幅温美人的画像赏了起来。 虞微又气又恼,她倾身过去,报复似的在顾云修脸上用力一啄。今日出门时涂的口脂在他肌肤上留下鲜红的印。她往后退了些,羞恼地瞪着他,说:“你、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顾云修似乎怔了一下,继而缓慢地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画轴。他用指腹在虞微亲过的地方用力抹了一下,低下头,碾着指上沾染的艳红,慢慢勾唇笑了。 他把指腹放在唇上蹭了蹭,转过脸看向虞微,认真地说:“嗯,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顾云修的唇色极淡,此刻染上了口脂的颜色,竟有种近妖的美。脸上沾的口脂抹花了,如玉宣上一朵用朱色晕染开的花。 虞微怔怔盯着顾云修的脸,不知不觉竟出了神。 “虞烟姑娘很好。郑将军请了大夫为她调理身子,待她身子好些,便随郑将军回旧公主府住。” 顾云修重新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水蘸湿了去擦脸。待脸上的红痕拭净,他望了一眼窗外,起身去提灯盏。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这画先搁着,你明日再来画。” 夜深风寒,清鹤宫里静悄悄的。顾云修将虞微送回她的小屋,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他的视线停留在床榻边那张有些发旧的小圆桌上。上面摆着一面朴素的铜镜。 顾云修想了一下,虞微坐在铜镜前描眉的样子。 临走时,他瞥着那面铜镜,对虞微说:“明日上午,在你房中备下笔墨纸砚。” 虞微一脸懵怔,问:“做什么呀?” “忽然想作美人描眉图。”顾云修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虞微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腾地热了起来。顾云修已经提灯离开,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她关上门,回到床榻前坐下。呆坐了半晌,半分睡意也无,脑海中总是忍不住回忆起方才在暗室中发生的事情。 顾云修抱起她时,手臂就那样紧紧贴着她的腰。纵使隔着衣裳,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用力时臂上青筋的跳动。她的感观在他靠近时便已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她的心跳也快起来,如同渐快的鼓点,一声声擂动胸腔。 他衣袖间的松针香沾了虞微满身,她坐在玉案上时,身体被熟悉的香气包裹着,眼睛却无数次偷偷去看顾云修认真作画的样子。那时她脑子里乱糟糟想着的,全都是顾云修这个名字。 虞微蓦地起身,走到盆架前掬了一捧冷水扑在脸上,压去脸颊上的绯红。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若是没病,怎么会因为顾云修而心神不宁? 虞微回到床边,弯腰从枕头下摸出那只糖盒,剥开一块梅子糖放进嘴里。糖吃完了,她洗过脸净了齿,却仍无困意。 辗转半晌,虞微心烦意乱,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榻边灯烛未熄,她披衣起身,在小圆桌前坐下,铜镜中映出她素净清丽的面容。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日刘嬷嬷送给她的螺子黛,对着镜子默默沉思。 其实,她并不会画眉。 以前在家中,都是司琴为她画眉的。 虞微将烛灯挪近了些,借着昏黄的光线,努力回忆着司琴画眉的手法练习起来,一遍又一遍。 她想让顾云修画中的她,如昔日一样美。
第四十章 ◎“阿瑜,我很想你。”◎ 翌日, 虞微一大早便去了顾云修的书房,弄齐了一套笔墨纸砚,搬到自己房中。 可等了许久, 一直等到晌午日头高悬, 顾云修也没有来。 下午,红杏和碧桃做完了活计, 带着新做的糕点来和虞微说话。红杏蒸了一笼可爱的兔子糕,献宝似的端出来,“虞姐姐, 看我这兔子捏的像不像?” “像。” 虞微笑笑,拿起一块尝了尝, 夸红杏手艺好。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精巧的小点心上。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姐妹俩说话,一边频频望向窗外。 到了晚上, 顾云修依然没有来。 虞微隐隐有些担忧, 心想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红杏和碧桃瞧出她心神不宁, 以为她是身体不适, 便没再打扰,叮嘱她好好休息,留下一碟点心和几盒糖就回去了。 红杏送来的是几盒苹果糖。糖块熬的恰到好处, 舌尖一碰, 便漾开诱人的清甜。虞微木然地剥着糖块吃, 一连吃了好几颗才停下。眼看着天幕渐黑, 一盏盏宫灯亮起,她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 去前院寻墨珏。 墨珏正在坐在前院的一棵枯树下喝酒。虞微压下心中的急切, 用寻常的语气询问:“墨大人, 你今日可曾见过帝师大人?” “大人一大早就去御书房了。宫里出了些事情,恐怕要他忙活好几天呢。”墨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虞姑娘,以后就别叫我墨大人了,我就是一个小侍卫。唤我阿珏就好。红杏和碧桃都这么叫我。” 虞微弯眉笑了,说:“好。”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追问:“事情严重吗?” 墨珏摆摆手,道:“算不上什么大事。今早宫里来了几个自称是琼玉山上修行的道士,说能算天机卜皇命。其实不过是几个江湖骗子,见清章道人颇得陛下欢心,起了嫉妒之心,想来分一杯羹罢了。可是行骗也要有行骗的本事。这几个道士简直满口胡诌鬼话连篇,还没禀过太后,陛下就生了大气,要将他们全部处死。其中有两个趁乱跑了,如今不知藏在宫中何处,禁军搜寻了一早上也没找到,陛下只得命大人亲自去抓人。” 听了墨珏的解释,虞微这才放了心。只是去抓几个道士,对顾云修而言应当是小事一桩。 说起清章道人,这几日宫里的议论可不少。清章道人被挖了双膝,成了残废,反而更得圣眷。他对谢岷说,他是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才致天谴,谢岷不但没有任何疑心,还对他更加信任,派人送去了好些赏赐抚恤他。而有了今日这几个道士作陪衬,谢岷对清章道人更是愈发尊崇。 “虞姑娘,要不要饮一杯?”墨珏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盏。 虞微连忙摆手:“我酒量不佳,怕你见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墨珏了然地点点头,拍了拍屁股起身,“也好。我若把你弄醉了,大人要生气的。我去叫红杏陪我喝。” * 一连三日,顾云修都没有来。 虞微把温美人的画像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整日埋头作画。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画上,不再去想顾云修。 这画像,虞微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只是温美人头上那支蝴蝶步摇,有些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似银红,细看时却又不像了。 虞微作画一向精益求精,尤其注重细节。临摹画作时,更是要摹的一丝不差。她顿时起了兴致,把画轴捧到眼皮子底下,仔细辨了半天,觉得这一色应当是染梅红。 虞微犯了难。染梅红一色并不常见。宫中是寻不到这种颜料的,若想完完全全摹出一幅一样的,只有去找冯巳。冯巳极爱收集各种罕见的颜料,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冯巳当年辞官退隐后,住在长安西头一条偏僻清幽的文人巷里。她还曾携礼前去探望过。 可是以虞微如今的身份,想要出宫去拜访他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求顾云修帮忙。 虞微恹恹地将画轴收起来。她起身,走到小圆桌前坐下,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 顾云修怎么还不回来呢? 三日未见,她心里竟有种空落之感。 她打开抽屉,想去拿螺子黛,无意中看见了那日柳言彰给她的木盒。里面的金锭被她拿走了,可那支梅花簪还在里面。 虞微差点把簪子的事情忘了,她急忙把木盒拿出来,取出里面的簪子,匆忙起身,打算去春意阁找柳言彰。 她刚迈过门槛,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朝她的小屋走来。是顾云修。 虞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欢喜地弯起眼睛,快步跑下台阶去迎。才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柳言彰的簪子,生生停住了脚步。她脑子里浮现的唯一念头,便是赶快把簪子藏起来,万万不能被顾云修看见。 若顾云修知道柳言彰送她簪子…… 虞微不敢想。 她急忙转身跑进屋里,顾云修已经绕过了院中的枯梧桐树,越来越近。情急之下,虞微根本来不及将簪子藏回原处,只得胡乱把它塞进了那幅卷轴的缝隙里。 她将将藏好簪子,顾云修的脚步声已至门外。虞微努力做出神色如常的样子,转过脸,正要开口,忽然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味。 虞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她这才注意到,顾云修雪色的衣摆上溅了大片大片的血。他站在门口,鬓发微乱,神色有些倦怠,漆眸懒倦地望着她。 “你去哪儿了?这、这是怎么弄的?”虞微被他一身的血吓得乱了心神,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杀了几个人。没什么事。” 顾云修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血,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他漆眸里染着笑,倦懒地说:“等不及想见你,没有沐浴就过来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望着虞微的眼睛,专注地说:“阿瑜,我很想你。” 被顾云修这样专注地看着,虞微一时忘记了那些可怖的血,眼里只有他清隽如仙人的脸。 她无措地低下头,耳根燥.热,简直快要烧起来了,耳畔一遍遍回荡着顾云修那句低沉懒倦的“我很想你”。 像蛊人的咒语,而她全无破解之法。 虞微抿了下唇,顿时觉得连唇瓣也热了起来。她急忙移开视线,垂下眼盯着木地板上的裂缝,小声说:“我去备热水,你先沐浴吧。” “好。” 虞微如释重负般从他眼前逃开,快步走到里间的浴室去烧热水。水雾蒸腾,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惊人的烫。 在浴室里呆坐了半晌,虞微才惊觉水不知何时早已烧开。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棉巾搭在旁边的木架上,看着那个浴桶,心里踌躇不定。顾云修癖洁,这浴桶是她用过的,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然而当虞微走出浴室的时候,立刻就没有心思去想浴桶的事情了。因为她看见顾云修正坐在长案后,被鲜血染透的衣摆铺在地上,刺目的雪白,刺目的红。他手里把玩着那支崭新的梅花簪,衣袖堆在手肘处,露出白皙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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