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哈大笑,学着戏文里的书生立誓:“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穴。” 倏尔花爆锣鼓声皆尽,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救命!救命!” 他张皇抬头,看见夏日午后的池塘边,满池红蕖艳丽似血,陆柔被家丁们按着往水中投去,她拼命挣扎,长发散乱,双手胡乱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松手。他心中又急又气,一面嫌手下人动手太慢,一面又怕动静被旁人听见,于是走过去想捂她的嘴。 陆柔看见他,便不挣扎了,只从眼里静静淌下两行泪,木然望着他。 他别开眼不忍再看,用力掰开她的手,将她按进满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夫君,饮下这杯合卺酒,你我夫妻一体,生死不离啊。” 一声惊雷,打破山夜寂静,闪电照亮残殿青烟,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静静看着水缸里不再挣扎的人,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怕呀?” 无人回答,唯有丝丝缕缕黑发如团团缠绕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浑浊的水面上。 “怕就对了。” 陆瞳平静开口:“我姐姐当时,也是这般怕的。”
第四十七章 再遇殿帅 陆瞳回到长廊尽头的屋舍前,轻轻敲了敲门。 等在门口的银筝迅速将门拉开条缝,陆瞳快步走了进去。 银筝有些紧张地看向她:“姑娘都办妥了?” 陆瞳“嗯”了一声。 银筝适才轻轻松了口气,又帮着陆瞳将身上斗篷脱下,将鞋子最外头的油布剥了下来,拿到火下细细烧了。 “姑娘,那香……”银筝又问。 “回来时撒进渠里了,今夜雨大,水一冲,不会留下痕迹。” 银筝点头,这回彻底放下心来:“那就好。” 无怀园这处屋舍,越过前面的树林小道,可以直接通达万恩寺废弃的偏殿。路是绕了些,但胜在隐蔽。当初一听杜长卿提起自己幼时调皮玩闹之举,陆瞳就在心中记了下来。 这么些年,小路并未变过。 神龛中燃尽的“胜千觞”已被她全部倒了出来,重新换了寻常香灰,“胜千觞”的香灰也早已丢进沟渠中,今夜大雨一冲,再无痕迹。 至于柯承兴…… 陆瞳换下中衣,问银筝道:“万福怎么样?” “早就回来了。”银筝低声回答,“在同角院的下人打叶子牌呢。” 陆瞳点头,往榻上走去:“睡吧。” 银筝一愣:“这就睡了?”她有满腹疑问想问陆瞳,但见陆瞳已经上了榻,也只得作罢。屋中烧油纸的烟气风一吹就散了,银筝将窗关好,又熄了灯,自己也爬去榻上睡了。 许是雨天好眠,又或许是佛寺钟声沁耳,这一觉陆瞳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她刚随芸娘到落梅峰的头一年。 落梅峰很美,一到冬日,雪满山中,红梢压枝,到处皆诗境,一岭是梅花。 芸娘穿着件桃红色貂皮皮袄,乌发挽成高髻,正坐在院前熬药。 汤药清苦香气充斥在鼻尖,陆瞳坐在屋里的小杌子上,默默等着芸娘将新药熬好,端给她喝。 桌上摆着只漂亮的紫砂香炉,是芸娘从山下买回来的,里头点着细细线香,香气馥郁深幽。 她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芸娘让她试药,芸娘让她去山腰采些川乌回来。 这个时节,山路难行,到了山腰采完药回来,天色必然很晚。未免耽误时日,陆瞳便背着个竹筐往山下方向急急赶去。 她怕动作慢了,等回去时天已黑,冬日山上夜里常有野兽出没,要是遇到了野狼在外盘旋,很是危险。 谁知等采完草药,往回走时,陆瞳却突然身子发软,跌倒在地。 她走不动了,也没办法叫出声来呼救。挣扎着爬到了一处泥地里便再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瞧着天色暗下,月亮从山凹里升了起来。 四下被雪覆得一片银白,远处红梅似血。她听到林间有狼低嗥,相邻的这片坟地里,渐渐亮起蓝紫色磷火,一团一团,鬼火荧荧。 陆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动不得,也叫不得,又冷又饿,在野地坟冢群中如一具僵硬尸体,咬着牙忍到了天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来。陆瞳浑身上下僵得像具石头,然而许是她出门时穿得笨重,居然没有被冻死。又因这处坟地鬼火幽魅,趋得野兽也不敢前来,阴差阳错保了条性命。 待拖着竹筐回到小院,芸娘正坐在桌前吃早食,刚出锅的红豆糯米糕热气腾腾,莲心饮加了蜂蜜祛除苦气。 她见了形容狼狈的陆瞳,有些惊讶,拿手帕擦拭干净嘴角,才走到陆瞳跟前,将陆瞳打量一番,问:“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陆瞳木然回道:“……走到一半时,突然浑身使不上力,也说不上话了。” 芸娘又细细盘问了她一番当时的情状,这才高兴地笑起来:“如此,新药算是成功了。” 她捧起桌上那只精致的紫砂香炉,陶醉般地嗅一嗅,又道:“昨日我做完这支烟,究竟不知其效几何,没想到你不过闻了片刻,到山下就有了反应。不过还得再改上一改,起效再快些。” 她兀自沉思着新制的毒烟,过了许久才看到一边站着的陆瞳,遂冲陆瞳和颜悦色道:“你倒有福,如此竟没被冻死。这回你也辛苦了,桌上有吃的,快去吃吧。” 陆瞳木讷地应了一声,爬到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糯米糕狼吞虎咽起来。 她实在是太饿、也太冷了。 身后芸娘还在继续说话:“身僵口麻,行动不得,偏神智清醒,恍如醉态,胜过饮尽千觞烈酒。不如就叫‘胜千觞’好了。” 胜千觞…… 耳边似有渺远钟声清旷,伴随着人的尖叫呼喊,陆瞳猛地睁开眼。 日光从雕花木窗缝隙中透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光影。 一夜雨后,日出天晴。 银筝从外面匆匆进来:“姑娘,出事了。” 陆瞳看向她。 她低声道:“寺里死人了。” 万恩寺中死了个人。 昨夜下了一夜雨,山寺安静,今日一早僧人去殿房搬移法会上要用的放生龟鳖时,才发现殿中水缸里溺死了个人。 这事惊动了寺中上下,青莲法会前一夜,佛殿中死人,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 陆瞳和银筝出了房门,便见无怀园中一片嘈杂,香客女眷们听闻此事,个个都从房中出来,人人面带惊惶。 隔壁有人在问:“听说了吗?寺里昨夜死了个人,还是咱们无怀园的!” 又有人道:“咱们这边的?谁啊?” “不知道,差人正盘问着。阿弥陀佛,怎么偏在这时候死人呢?” 陆瞳对耳边议论充耳不闻,只看向前方,那里,有皂衣差役正匆匆往偏殿方向赶去。 正看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陆大夫?” 陆瞳一顿,回身看去。 就见无怀园园口,日色新霁,垂柳荫中,倚着个穿乌色圆领窄袖锦袍的年轻人,乌发以金冠束起,玉质金相,生得极好。 他手里兀自掐着一簇新嫩柳枝,见陆瞳望过来,便粲然一笑,道:“又见面了。” 陆瞳微怔。 竟是那位昭宁公世子,殿前司右军指挥裴云暎。
第四十八章 变故 陆瞳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裴云暎。 昨日雨中匆匆一瞥,她见裴云暎随身边僧人离去的方向并不在这头,许来寺中有别的事要做。没料到今日一早在这里遇到了。 她尚未回答,那头,裴云暎身边一个高大绿衣男子问他:“这位是……” 他轻笑:“一个熟人。” 陆瞳自认与这位裴世子不过一面之缘,绝对称不上熟悉。只是如今人在这里,晾着不理反倒欲盖弥彰。遂大大方方冲他颔首:“裴大人。” 裴云暎笑着走到她跟前。 万恩寺来上香的香客多是女眷,又因法会沉素,穿得多半素简。这人穿衣颜色也并不艳丽,然而金冠乌衣穿在他身上,身后层层新柳碧翠、春草芬芳,总添几分常人没有的俊秀风流。 美貌青年无论站在何处,总是抢眼。不多时,就有人从方才命案的慌乱中回过神来,频频打量这头。 裴云暎看向陆瞳,向她身后无怀园的长廊望了一眼,问:“陆大夫怎么在这里?” 陆瞳回道:“我来上香。” 他笑着开口:“不是说,医者与阎王是死对头,陆大夫怎么还信神佛?” 陆瞳语气不变:“医者也要求姻缘。” 闻言,裴云暎似有些意外,随即很快看向园门处,那里,更多的皂衣差役正往法殿方向走去。 陆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听见他道:“放生殿死了个人。” 裴云暎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陆大夫怎么不去看看?” 昨夜雨水未干,在他身后,几叶芭蕉上残雨滚落,如洒了一地晶莹断珠。 银筝紧张得手心渗出一层细汗。 陆瞳平静开口:“大夫看活人,仵作才看死人。我不是仵作。” 他点头:“也是。”又看着陆瞳,叹了一声:“陆大夫,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总是很防备。说起来,我还救过你,过去也不曾得罪过你吧。” 这人虽是叹息的,面上却含笑。上次在胭脂铺里光线昏暗,如今微暖日头下看得清楚,他笑起来时,唇边有一处小小梨涡,平白给他添了不少少年人才有的明朗亲切。 如果能忽略他眼底探究之意的话。 陆瞳神色未变,淡道:“裴大人多思。” 他看陆瞳一眼,正要再说话,忽然有人跑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住:“大人!” 是个穿紫藤色丝袍的少年人,圆脸圆眼,瞧见陆瞳,这少年亦是一怔,随即惊喜道:“这不是我们上次在宝香楼下遇到的那位姑娘嘛!” 陆瞳也认了出来,上一回,裴云暎就是让这少年将吕大山带回去的,她还依稀记得这少年的名字,似乎叫段小宴。 段小宴似有满腹寒温要和陆瞳相叙,奈何裴云暎只淡淡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立好,一字一句地回禀方才得来的消息。 “放生殿中死了个人,溺死在装放生龟的水缸里了。仵作来看过,说是他酒后神智不清,失足跌进水缸里没爬起来才死了的。” 一边的萧逐风闻言,皱眉问:“既然酒醉,怎么还会到废弃偏殿?” 段小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是嘛,那殿里还发现了纸马疏头,神龛里还有香灰。这人是来拜神的,拜什么神不好,偏偏是前朝神像。这回麻烦大了,人虽死了,只怕家里还有得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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