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见裴云暎,不知裴云暎身份,也不知裴云暎危险。 她并不转身看裴云暎的神情,只平静地回道:“坐馆行医,钗环多有不便,若有盛大节日,自当佩戴。” “大人没看见而已。” 裴云暎点头:“也是。” 他往后仰了仰,忽道:“说来很巧,陆大夫在禄元当铺赎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陆瞳转过身,面露疑惑。 他盯着陆瞳的眼睛:“四月初一,万恩寺,陆大夫所宿无怀园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窑瓷柯家的大老爷。”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云暎为何突然与陆瞳说起这个。 陆瞳道:“是么?” 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问:“陆大夫不记得那个死人了?” 陆瞳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有些奇怪:“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记住一说?况且殿帅不是说过,我贵人多忘事,平日里忙着制售新药,无关紧要的人事,早已抛之脑后。” 段小宴一噎,下意识地看了裴云暎一眼。 陆瞳这话的意思是,不就是裴云暎也是“无关紧要的人事”,所以才会将先前禄元当铺的一干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吗? 殿前司右军指挥使,出身通显的昭宁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嫌弃得这般明显。 真是风水轮流转。 正想着,毡帘被掀起,银筝端着两杯茶走上前来,将茶盏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请用茶。” 茶盏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温润,茶叶看起来却有些粗糙,香气泛着一股苦涩,茶汤也是浑浊的,闻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药。 段小宴怕苦,瞪着面前的茶盏迟迟不敢下嘴,一旁的裴云暎却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气淡于药气,涩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落在这逼仄又狭小的医馆里。 仁心医馆药铺狭小,但因背阴,门前又有一棵大李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整个药铺包裹进去,是以虽是夏日,铺子里并不炎热。 那位年轻东家大概也是会享受之人,茶垆禅椅,竹榻花瓶。药柜都被擦拭得很干净,正对墙的地方,悬着一方水墨挂画。 挂画下的桌上,则胡乱放着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风吹得书页窸窣作响。 这铺子不大,却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洁,端阳悬挂的艾草与香囊还未摘下,四处弥漫着淡淡药香,既无蚊蝇,又消夏安适。 有风从里铺深处吹来,吹得毡帘微微晃动,院中隐有蝉鸣声响。 年轻人走过去,就要伸手挑开毡帘。 有人挡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陆大夫这是何意?” 陆瞳站在毡帘前,神情有些不悦:“裴大人,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意闯进女子闺房吗?” “闺房?”裴云暎错愕一瞬。 一旁的银筝见状,连忙解释:“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里就住在这小院里,的确是女子闺房……” 他有些意外,似没想到陆瞳竟住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陆大夫怎么住在医馆?” 寻常坐馆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况陆瞳还是个年轻女子。 陆瞳笑了笑:“盛京不比别地,米珠薪桂。如我这样的寻常人,宿在医馆正好可以节省釜资。” “殿帅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语无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时,眸中隐隐闪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憎恶。 裴云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这医馆地处西街,往前是酒楼,盛京无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视。陆大夫眼光不错,此地虽简陋,却比住别地安全。” 银筝心中一跳。裴云暎这番话,与陆瞳当初刚搬来仁心医馆时说得一模一样。 他又看了毡帘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原来是闺房,陆大夫刚才这样紧张,我还以为里面藏了一具尸体。” 这听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陆瞳的眸色顿时冷沉下来。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长得极好。 丰姿洒落,容色胜人。大约又因出身高门,纵然站在昏暗狭窄药铺里,也掩不住在锦绣堆中常行的风流矜贵。 他又生了一双动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觉温柔和煦,细细探去,骤觉凌厉又漠然。 这人敏锐得让人讨厌。 陆瞳整个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绣服上暗银的云纹上停留一瞬,然后离开。 她开口:“裴大人玩笑,这里是医馆,不是阎罗殿。” 裴云暎不以为意:“就算真是阎罗殿,我看陆大夫也有办法不被人发现。” 他唇角微弯,目光从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过,“陆大夫不是已经将盛京律令研读透彻么?” 陆瞳心中一沉。 他竟连这个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们这般门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门找麻烦,若不将律法研读清楚,总是会吃亏的。” “毕竟,”她直视着裴云暎眼睛,“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吧?”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他二人一来一回,言语神情温煦又平静,却如在狭小里铺里悬上一柄将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剑,让周围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阿城望着这二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走到陆瞳身侧小心提醒:“陆大夫,银筝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药所的人拿走局方后,咱们药铺里已经没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药院收归官药,除非官药局,别的药铺医馆都不能私自售卖,仁心医馆也不行。 陆瞳沉默一下,同裴云暎说明此事,走到药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搜罗出最后几罐“纤纤”,连带着附送的服药禁忌一同递到裴云暎手上。 “如今医馆里没有春水生,‘纤纤’卖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弃,可用这个替代。” 裴云暎接过她手中药罐,又看向那服药的禁忌单子。 那单子比姑娘的腰带还长,他垂眸扫过:“忌甜忌油腻,每日三服按时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后一个时辰行走二里……” 裴云暎先是意外,随即失笑:“陆大夫,你这服药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药,也很难不纤瘦身形吧?” 这么多条条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样都可以纤瘦,那药茶看着反倒有没有都一样了。 陆瞳:“是药三分毒,光靠药茶常人难以坚持,照单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为你另配一幅方子补养。” 阿城悄悄看了裴云暎一眼,这位年轻大人看上去高瘦却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宽腰窄的,实在不像是需要药茶锦上添花的模样。 “喜欢喜欢!”段小宴一把将药罐夺走,笑眯眯道,“大人不用的话,不如给我啊。我家栀子近来胖得不能见人,这药茶我给它尝尝正好!” 说罢,也不顾裴云暎是什么眼色,径自将纤纤揣进怀中。 裴云暎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般无赖举动。 陆瞳问:“裴大人,我们这算是两清了吧?” 裴云暎扬了扬眉:“陆大夫这是在赶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觉得今日的陆大夫不如往日好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裴云暎点了点头,招呼身侧段小宴拿好药茶,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日后有机会再同陆大夫讨教医理。” “最好不要有机会。”陆瞳半点不给他情面。 段小宴险些呛住。 陆瞳垂眸:“和医者时常见面并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眠食无疾,与我再无相见之期。” 段小宴挠了挠头。 话是好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听上去倒像是诅咒,让人毛骨悚然的? 裴云暎瞧着她,半晌,他点头:“好啊,我尽量。” 段小宴与裴云暎离开了仁心医馆,往西街尽头走去。来时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马厩里。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对裴云暎道:“哥,陆姑娘看着好像不太喜欢你。” 那位陆大夫看起来客气又疏离,礼数也是恰到好处,不过言辞神情间,总透着一股隐隐的不耐,好似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她?”段小宴问。 若非如此,以裴云暎这幅漂亮皮囊,怎么着也不该招姑娘讨厌才是。 裴云暎笑了一下:“说不定是因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 裴云暎想了想:“你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像……” “像什么?女菩萨?” “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阎罗。”
第五十九章 赵飞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着的,怎么看上去好像殿里的阎罗?” 裴云暎走后,医馆里,银筝小心翼翼绕到陆瞳跟前,低声问:“他提起柯家的事,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陆瞳摇头:“不会。”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没有证据。” 柯家已彻底倒了,唯一的证人万福早在多日前携妻带子离开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妇回了娘家,树倒猢狲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听说不久前与偷盗家财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过片刻就没了气。 曾被太师府青睐盛极一时的窑瓷柯家,门庭已然败落。 裴云暎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就算对柯家一事心生疑窦,只要他不想自毁前程,就不能主动插手和前朝有关人之案,自惹麻烦。 此事也就过了。 银筝本还有些担心,见陆瞳并不在意的模样,渐渐的也镇定下来,给陆瞳递了杯茶,低声问陆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顺利?” 陆瞳“嗯”了一声,接过银筝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驱走夏日炎气,她合上茶盖,将茶盏放下,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些日子,她做纤纤也罢,教人在市井传言“猪肉潘安”也罢,不过是为了将这药茶之名散布广远,传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严明执法。也是这位范青天,给陆谦定罪通缉,令陆谦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她对范家一无所知,曹爷谨慎又不肯倒卖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陆瞳自己。 她只是个普通医馆的坐馆大夫,范正廉这样的人家,素日里看病都是找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她没有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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