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里许多阴私龃龉,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没什么人情味,但此时乍一听,还是为这无耻程度惊了惊。 这么多年,温禾安作为温家的风云人物,不知道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闻的,就有好几桩棘手麻烦得任何人都觉得无从下手的。 结果给出的东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为被废,流放归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纪本就不大,脸又格外显小,表示惊讶的时候挑挑眉,连声音都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直率:“连灵石都不留?” “是啊。”温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调侃:“没想到吧?” 商淮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来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归墟因为温禾安的到来变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钱不要命,再一看温禾安左手的砍伤,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温禾安动作轻顿住,眼前闪过一段段画面,半晌才搭腔。 她语速温温吞吞的,音色清脆,脸上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刚开始进归墟的时候,没有修为,又没有钱,有一段时间,自然是很不习惯。” 其实何止,她才被废去修为,身体最是虚弱,滴水成冰的季节,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身边无一可信之人。 最为难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长,心中有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困囿在残酷现实中。 “好在,没过多久,第一批来暗杀我的刺客就到了。”温禾安眼睛圆,稍微一弯,自然流泻出笑意,她还饶有兴致地压着手指掰给他看:“除了灵庄的玉牌,他们身上还有三件收纳灵器,我拿去卖了十两银子,买下了那个屋子,短时间内不用再担心温饱问题。” 喔。她一提,商淮立马想起了那个房顶盖着茅草,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屋。 不过他震惊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纳灵器,卖十两?” 这价格低得,再翻个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懂市场行情啊。 温禾安迎着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个时候,又想叹息:“基本的价格我知道,但归墟的情况和外面不同,城镇与乡野里原住民凡人居多,他们不需要这个,少数从溺海外逃亡进去的本身又不缺。我当时缺钱,等不了多久,卖了就卖了。” “那些钱,购置完一些东西之后没剩下多少,为了节省开支,我开始上山,打猎,种菜。” 并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后面就连着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着第二根手指说:“没过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杀,搜出来十几颗灵石,拿去买了药,身上总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于饿死了。” 可她不敢乱花,连床厚被子都犹犹豫豫,舍不得加,因为不知道后面会面临什么,如果受伤严重,要吃药,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帮忙,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处处都要钱。 “第三次没找到什么,还受了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这个。” 商淮听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复杂,温禾安说得简短,一带而过,但其中的凶险非常人所能想象。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有种温家已经完全放弃温禾安,诚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感觉。 “你呢?”温禾安觑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撑杆上飘一圈,说得委婉温和:“很久没有在溺海摆渡了?” 商淮握着撑杆的手都不由得紧了紧。 说实话,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这么丢人的时候。 要是温禾安直接问他的出身,他可能还有点警惕心,可作为他摆渡的受害者和平乱者,她问个怎么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阴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视前方,竭力用镇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风雨飘摇的形象:“我姓商,单名一个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找出两三家跟商字沾边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商淮提醒:“天悬商家。” 温禾安这下是真表现出惊讶了,她本来是伸手去够茶盏的,听到这句,手又伸回来,扭头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悬?” 九州大陆,广袤无边,光怪陆离,蕴藏着诸多诡秘之事以及种族。 有一些广为人知,像阴官家,巫山的巫医,画仙,折纸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面向大众,却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拥有不凡声评与地位的。 天悬商家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一个。 商家有个绝技,他们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时,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内心隐藏最深,永远难以忘怀的一段往事。 修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这种本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便是圣人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身在坦荡日光下,时时清正,因此基本没人敢和他们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们家做生意,据说,灵庄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温禾安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见她这样,眼皮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说:“你们别一听天悬就都这种表情,我年龄比陆屿然还小,家族传承没那么容易接受。” 他尤为悲愤地道:“我现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们家看人看缘分,看时机,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现在,他看人记忆的次数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发生的,看的东西也没个屁用。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 ——除了陆屿然,他几乎没能交成一个朋友。 陆屿然还是个臭屁脾气,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满腔话都没人说,越长大越痛苦。 温禾安这才笑笑,放下心的样子。商淮见状,又一股脑和她抱怨,说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不好,毫无危险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么也不会说。 他说完,温禾安抬眼,又问:“你生在天悬家,怎么去修了阴官摆渡法?” 商淮划了划撑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喜欢。我想上阴官本家看看。” 阴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几乎不对外大开门庭。 除非阴官摆渡的本领得到阴官本家长老们的认可。 温禾安想想他们现在的竹筏,刚刚出的状况,对此保持缄默。 “你父亲也同意?” 商淮立刻闭嘴,陷入诡异的沉默。 当然不同意。 为了这事,差点没打断他的腿,导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陆屿然打秋风,从此备受嫌弃。 茶过一盏,商淮看了看温禾安,大概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那三波杀手,你是怎么对付的?” 修士真要对付凡人,连运气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 温禾安想了一会:“可能是他们太轻敌了。” 不管是温三还是江召,找杀手的时候肯定都强调过暗杀对象是个被废且受过罚的凡人,这导致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件事就是从天上掉银子,自然毫不迟疑,来的时候也毫无准备。 事实证明。 他们太小看温禾安了。 “被带上归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装了点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凛,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阵法的必需材料。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袅然。 “你还要不要茶?我给你续一杯?”温禾安起身,将自己的茶盏放在画仙凭空起笔落成的八仙桌上,随口问商淮。 商淮却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后:“我才说什么来着,不用我说,他自己很快就会找你说正事的。” 温禾安转头过去看,陆屿然正朝这边走过来,缓带轻裘,芙蓉冠沾了血,他干脆摘了发冠,随意找了条黑色绸带将墨发绑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糜艳。 精神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 “劳烦再给你们公子画个杯子出来。”她把头转回来,对身侧尽职尽责的画仙颔首示意。 经过沉船一事,整个竹筏上 的人对她的态度都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了。 画仙画出了个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盏,恭敬地用双手奉在桌上。 温禾安给陆屿然倒上茶,推到他手边,说:“条件简陋,您将就将就。” 画仙见这架势,很快画了两把凳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陆屿然拽了一把坐下,温禾安也坐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满意喟叹。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开得太亮,温禾安透过沉沉的一点亮去看他的侧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和商淮聊天时的纯稚轻松消失殆尽:“你受伤,是不是和塘沽计划有关?” “不是受伤。”陆屿然脊骨贴离椅背,身体往前一倾,侧首,将右边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劲瘦腕骨。 筋骨匀称,稍微一握,力量感蓦然迸发,上面一颗蠕动的鲜红点痣也随之暴露无遗。 那颗痣只有绿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却像仓皇失措的虫,一缩一顿,蠕动着蹿逃,只是被明确圈禁了地盘,只能在手腕边上狂乱扭动。 温禾安凑近,盯着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颤,迟疑着小声确认:“这是、枯红蛊?” 陆屿然眼皮薄,颔首时带着种锋利的冷感。 枯红蛊是一种阴毒又无聊的东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门,胆子不大又记恨仇家想给个教训的时候才用,只要能熬过去,它并不会给被下蛊者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蛊虫吸血作乱十日,身上红色渐浓渐深,等到十日后颜色最艳时便会自行从人体脱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红。 但是这东西一旦落蛊,会给人带来极致的痛苦,不少中蛊之人刚开始时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晕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后期彻底癫狂,几欲自绝,根本无药可解,只能死等。 温禾安能认出这蛊,是因为昔日下属曾被它暗算过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惨嚎声不绝于耳,枯红脱落后,这事被中蛊之人引为终身耻辱,一提就急眼跳脚。 中枯红期间,能不动最好不动,任何动作都会加剧疼痛,特别是后期。 看陆屿然手上这枯红蛊的颜色,绝对是后期了。 温禾安动作停在原地,想想他远隔千里来归墟,前后两次大幅度动用灵力,不由觉得,这雪中送炭的情谊确确实实来得令人感动。 陆屿然看着她半撑着身体凑过来,两绺发丝从耳侧滑下来,垂丝花一样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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